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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四年了，每年除夕，我都要拿起幾乎一年都拿不了幾次的毛筆，在慘白的紙上寫上老家那永遠不需要刻意記住的地址。本來就寫不好毛筆字，這時候手又分外地軟，寫出來的字很難看，不知道我那寫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的父親看到我這樣的字，會不會很失望。當年他看見我在大學里學寫毛筆字并且寫得還算湊合的時候，曾經說過，以后我可以替他寫對聯了?？墒俏掖髮W畢業沒有回老家，始終也沒代替他寫過對聯，以至于荒廢了書法，至今只有退化。我每年都提前買好紙錢，但是我就是不愿意提筆寫這張白紙，總是磨蹭到除夕夜里不得不寫時才寫。除了怕父親不滿意我的字之外，還有就是不知道這份作為“路引”的文字該怎么寫，很后悔沒跟父親學學。不知道格式什么樣，不知道內容該寫啥，只能按照我的理解，寫成信封的樣子，放在一疊紙錢的最外面，權當匯款單用了。而父親是我們那前后村子里唯一一個會寫毛筆字的人。

每年快過年的時候，我們家都像走城門似的。村里人都夾著一卷紅紙或者各種顏色的紙進出我家那看起來十分擁擠的屋子。紅紙是寫對聯的，彩紙是寫標語的，那時候，土墻上都用標語裝飾，花花綠綠，很鮮艷，只有那樣才是過年的樣子。父親盤腿坐在土炕上，背對著窗戶，面前是一張我們吃飯用的八仙桌，父親一板一眼地疊好對聯的寬窄長短，再用一個學生用的鉛筆刀割開，然后鋪開，在我家吃飯用的小碗里蘸上墨汁，很瀟灑地轉動著手腕，一個個油黑锃亮的字就魔術一樣出現在紙上。每寫完一個字，我就在前面拉一下紙，以適應父親寫字的位置，因為父親是坐著不動的。全寫完了，我就把這幅字拿到熱炕頭上烘干。因此，我們家不大的一鋪土炕，就總是滿滿地鋪著紅紙黑字或者紅黃綠粉各種紙和它們上面的黑字。干了一批，村人就卷起來夾在腋下走了，下一批再接上來，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三四天，因為村民并不是一個接一個地來，是零零散散地來，只要是有人來求寫對聯，父親就會放下自己手里的活，即刻鋪紙蘸墨，很愉快很投入地揮毫潑墨。每寫完一張，還要提著筆左右歪著頭看看，不知道是在欣賞還是在找遺憾。過年之前都是分外忙，母親常常因此發脾氣，甚至在村人走了之后大罵，說父親躲活，拿這個當借口，搭著墨搭著工夫，也沒人給工錢，也賺不出來個好。那多半是母親累得草雞了，也有占著熱炕讓母親沒地方發面的緣故。父親的對策就是不吭聲，任你罵，該寫還是寫?，F在想來，父親寫對聯是多年的習慣，也是一種享受，在對聯的書寫過程里，有父親的陶醉，那是能說書會唱二人轉的父親難得的一點自我欣賞的機會。

為了寫對聯和標語，父親老早就關注報紙，那時候報紙上面每年都提前刊登對聯的文辭。父親是生產隊的會計，報紙就保存在他的卷柜里。父親會把那些對聯抄下來，不至于到了寫的時候沒有詞兒。

父親的毛筆都是廉價的劣質品，這是我到了大學學寫毛筆字的時候才知道的，那年寒假，我特意給父親帶回去一只好毛筆，父親用過后一疊聲地說“這個好，這個好！”此后這只毛筆就不許別人動了，誰要是想試試，他就只給用原來的破毛筆。父親還給這只毛筆糊了個筆帽，用完洗干凈就套上。為了能順利地套進去不搓揉了筆頭，他都是用嘴把筆頭吮成錐狀再戴上筆帽的，有時候唇間還留有淡淡的墨痕。

除了寫對聯之外，父親也幫村民寫信，寫完了還要讀給求寫信的人聽，聽得多了，以至于我都記住了開頭。開頭總是“想念的xx，見字如面”或者“XX大人，見字如面”。結尾也有套話，基本是“預祝XX，并祝各府均安”。那時候我不懂，以為是隔府君安，心想，管隔壁干嘛，寫個信還要祝墻那面的人家安，真是多余。

父親還會寫“冥文”。就是給死人寫信之類。每當有人去世，父親都要給人家寫“路引”，就是給逝者去黃泉路寫的“導航”。有人家“燒周年”或者“燒百日”，都要找父親寫“包袱”，我理解那就是寫“匯款單”之類的文字，但是，是長篇大論，父親要用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地滿一張大紙，這個東西父親只寫不念，我就不知道寫的什么內容了。過年，給葬在外地的親人燒紙錢，當然也要寫，至于寫什么，我依然是不知道。因為是女兒，寫這些東西時父親也不讓我看，說女孩屬陰，不好接觸這些。所以，我現在給父親寄紙錢，也只能遺憾地按照我的理解寫成信封的模樣。如果父親收到我寫的這個“包袱”，肯定會付之一笑。但是父親不會說我，因為他的女兒什么都是最好的，怎么寫都是對的。

夜幕降臨，我帶著這個寫的不好的“包袱”去給父親送紙錢。當我在十字路口焚化紙錢，說：“爸，過年了，給您寄點錢，您可要收好??！”的時候，我的眼淚依然止不住會流下來。我依然不相信：怎么就輪到我說這些以前只有父親過年時候說的話了？怎么就輪到我拿一根木棍邊扒拉火堆邊自言自語地燒紙錢了？我那干瘦干瘦的父親明明很硬朗，他正握著毛筆寫春聯。每寫完了最后一筆還要飛揚一下手臂并停在半空，再左右歪兩下頭看看，然后跟我一起托著放在熱炕上。而我家那鋪燒的熱熱的土炕上，已經擺滿了紅紙黑字的對聯，我的家，也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