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諫鼓謗木”之“謗木”是 “華表”的雛形
人們對“華表”的認知應不陌生,因為首都北京天安門廣場前就豎立有兩根高大的華表。華表起源有兩種說法,一是起源于古代立于宮殿、橋梁或陵墓前的石柱即望柱,望柱柱體上,尤其是上端往往刻有雕飾,內容以云卷紋與珍禽瑞獸為多。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龍華寺》中有:“宣陽門外四里至洛水上,作浮橋,所謂永橋也,南北兩序有華表,舉高二十丈,華表上作鳳凰似欲沖天勢?!比龂旱暮纹绞濉毒案5睢分幸灿小捌淙A表則鎬搞鑠鑠,赫奕章灼”句,這里的華表就是指殿宇屋外帶有宗教象征意義的建筑構件。天安門廣場的華表是在繼承中國傳統建筑文化中“華表”和“望柱”文化內涵及寓意而設立的,每根華表通高9.57米,直徑98厘米,重2萬多斤;每根華表石柱上盤繞著一條栩栩如生的巨龍,龍呈奔向云端之勢;每根華表的頂端刻有兩只云翅,云翅上面是圓盤,圓盤上面雕刻有一尊瑞獸,名曰“犼”,乃龍之九子之一。
華表的起源,應與堯舜時代“諫鼓謗木”之“謗木”形象有關,“謗木”是華表的原始雛形。
晉人崔豹撰《古今注·問答釋義》中有程雅之問:“堯設誹謗之木,何也”?董仲舒的回答是:“今之華表木也,以橫木交柱頭狀若花也。形似桔槔,大路交衢悉施焉?;蛑^之,表木,以表王者納諫也,亦以表識衢路也。秦乃除之,漢始復修焉。今西京謂之交午也?!?/p>
晉人黃甫謐撰《帝王紀》中亦有“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語。相傳堯帝曾在庭中設鼓,讓百姓擊鼓進諫,是為“諫鼓”。后世府衙縣衙大堂外設鼓鳴冤,應該是對堯帝設諫鼓的一種傳承。相傳舜在交通要道立木牌,讓百姓在上面寫諫言提意見,再由官家專人來將意見收集上報,這種木牌稱之為“謗木”。在古漢語中,“謗”字本義是指議論或批評別人過失,屬中性詞。
《管子·桓公問》中有:“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堯有衢室之問者,下聽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諫鼓于朝,而備訊唉;湯有總街之庭,以觀人誹也;武王有靈臺之復,而賢者進也。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忘者也?!痹谶@段記載中,將立諫鼓的為政之舉歸到大禹頭上,也可理解為是大禹繼承了堯帝的開明政治舉措,更何況堯帝還在十字路口設點以聽取百姓民眾意見。
在堯舜禹時代,諫鼓謗木乃至善旌,都成了最高統治者與平民溝通、傾聽基層百姓意見、揚善彰美的自由開方、互動交流的大平臺,后人遂以“諫鼓謗木”贊譽封建王朝廣開言路的開明政治行為,并作為一種治國理政的符號被沿襲傳承。
二.“諫鼓謗木”之“諫鼓”催生了諫官及相應機構
“諫”字有直言規勸之意,由堯舜時代的“諫鼓”到后世“諫官”的出現,中國歷史經歷了一個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化的進程,經歷了一個由天下大同到封建世襲家天下的進程。
諫官即諫臣的設置,主要是針對封建君王而來。諫官的職責就是不怕得罪君王被削職或砍頭,敢于對君王的過失進行直言規勸,并促使他改正?!秴问洗呵铩げ黄堈?自知》有:“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矩;人主欲自知,則必直士。故天子立輔弼,設師保,所以舉過也。夫人故不能自知,人主獨甚。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務在自知。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鞀,猶恐不能自知。”這段文字中的“師?!薄八局敝俊苯朴诤笫赖闹G官?!吨芏Y·地官》中亦有“保氏下大夫一人,中士二人”“保氏掌諫王惡”句。由此不難得出結論,至遲在商周時期,已經有了諫官職位。夏王朝末期,關龍逄因為直諫而遭夏桀炮烙之刑慘死,再次說明諫官角色早已隨著奴隸制的出現而誕生了。
《呂氏春秋·勿躬篇》載,管仲對齊桓公說:“早入宴出,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辟死亡,不重富貴,臣不若東郭,請置以為大諫。”齊桓公采納管仲建議,設置“大諫”一職,真正意義上的以“諫”為官的諫官設置,在春秋時齊國開始。春秋戰國時期的晉國中大夫、趙國的左右司過、楚國的左徒等官職都屬于諫官性質。《孔子家語·子路初見》有“為人君而無諫臣則失正”,也再次說明春秋之前就有諫官之職了。東漢班固的《白虎通·諫諍》篇有“設輔弼,置諫官”句,說明諫官的作用如同帝王羽翼,是重要宰臣。
漢代置諫大夫等官職,隋朝有“納言”,宋代設“司諫”“正言”,并置諫院。宋代司馬光、歐陽修、范仲淹、王禹偁、蘇轍等都曾任過諫官。元代的司諫、正言等官職俱廢,但御史兼有諫職功能。
三.“諫鼓謗木”在漢、隋兩朝的影響
“諫鼓謗木”所催生的諫官之職在秦王朝被取消,到了漢代又重新得到恢復?!顿Y治通鑒·漢紀五》記載:漢文帝二年(前178年)五月曾下詔,其中有:“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由帝王倡導的“謗木”而發展為“誹謗”并以之論罪,我國政治文明從堯舜天下為公時代步入到了家天下的封建時代,但堯舜禹開明政治遺風仍然在升騰活躍著,朝廷“諫官”的政治地位日益受到重視。
《淮南子》卷九《主術訓》有:“古者天子聽朝,公卿正諫,博士誦《詩》,瞽箴師誦,庶人傳語,史書其過,宰徹其膳。猶以為未足也。故堯置敢諫之鼓也,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鼗,過若豪厘,而既已備之也?!睎|漢高誘注曰:“欲諫者擊其鼓?!边@段話的意思是說,古代天子上朝聽政,有公卿正面進諫,博士朗誦《詩經》中的某些帶有政治諷喻色彩的詩句,樂師通過音樂來規勸告誡,平民百姓的街市議論則由官吏報告給君王,史官可以大膽地記載天子的過失,宰臣可以減少天子膳食以示讓天子思過,盡管這樣,天子對這些監督措施仍嫌不足。所以,堯設置供進諫者敲擊的鼓,舜樹立了供人們書寫意見的木柱,商湯設立了監察官員,周武王備用了警戒自己謹慎的搖鼓,哪怕出現細微的過失,他們都已做好了防備和自我懲戒的措施。
正是在這種良好政治環境引導下,民間人士、尤其是知識分子敢于向朝廷進諫的現象也時有發生?!逗鬂h書》卷五十四《楊震傳》記載,漢安帝劉祐時期,外戚把持朝政,河間(泛指黃河中游北面的地區)有一個名叫趙騰的男子直接“詣闕上書,指陳得失”,即把奏書直接呈送到朝廷,指陳朝政得失,這是民間的諫諍典型體現。漢安帝發怒,遂下令收考詔獄,定了個“罔上不道”之罪,要殺頭。這時,太尉楊震不顧政治危險,上疏救趙騰,說:“臣聞堯舜之世,諫鼓謗木,立之于朝;殷周哲王,小人怨詈,則還自敬德。所以達聰明,開不諱,博採負薪,盡極下情也。今趙騰所坐激訐謗語為罪,與手刃犯法有差。乞為虧除,全騰之命,以誘芻蕘輿人之言?!钡鄄皇?,趙騰竟被“伏尸都市”。漢安帝沒有領悟和采納楊震的建議,最后還是將趙騰處死且在都市示眾?!爸G鼓謗木”開明政治風氣在東漢出現了變異。
但是在《后漢書》卷五十六《張皓列傳》中,又記載了一個名叫趙騰的人,其事情發生在漢順帝時期,并且這個趙騰未獲刑。其記載如是:及順帝劉保即位,拜皓司空,在事多所薦達,天下稱其推士。時清河(今河北省南部)趙騰上言災變,譏刺朝政,章下有司,收騰系考,所引黨輩八十余人,皆以誹謗,當伏重法。張皓上疏諫曰:“臣聞堯舜立敢諫之鼓,三王樹誹謗之木,《春秋》採善書惡,圣主不罪芻蕘。騰等雖干上犯法,所言本欲盡忠正諫。如當誅戮,天下杜口,塞諫諍之源,非所以昭德示后也?!钡勰宋?,減趙騰死罪一等,余皆司寇(二歲刑也)。四年后,朝廷以自然界陰陽不和而加以策免,趙騰獲得新生。
如此看來,漢代應有兩位趙騰,一位因上書朝廷而被誅,一位是先押后釋。漢文帝時代廣開言路,政治清明,后來出現了“文景之治”盛世現象;但到了東漢的安帝、順帝時,這種廣開言路的政治風氣已幾近不存,這也昭示出漢家氣數離大去之期已不遠了。
當歷史發展到南朝梁武帝蕭衍時期,梁武帝吸取了南齊滅亡的教訓,勤于政務,不分春夏秋冬,總是五更天起床,批改公文奏章,在冬天把手都凍裂了也不在乎。他也把堯舜時代的“諫鼓謗木”廣開言路的傳統加以發揚光大。
為了廣泛納諫,聽取眾人意見,最大限度地用好人才,蕭衍下令,在門前設立兩個盒子(當時叫函),一個是“謗木函”,一個是“肺石函”。如果是功臣和有才之人,但卻沒有受到賞賜和提拔、或者良才沒有被重用的,都可以往肺石函里投書信。如果是一般百姓,想要給國家提批評建議,可以往謗木函里投書。蕭衍前后在位48年,占了只有55年歷史的蕭梁政權近百分之九十的時長,假如不發生“侯景之亂”,這個王朝會是什么樣的結局?可惜歷史沒有“假如”。
四.“諫鼓謗木”在唐代的影響
唐高祖李淵拜蘇世長為諫議大夫,蘇世長就以諫官身份經常發“狂態”以諷諫李淵。一天,李淵在涇陽狩獵回來后,開心地大聲問左右“今日畋獵,快樂嗎”?蘇世長接過話茬說:“陛下廢萬機,事游獵,不滿十旬,未為樂也?!币馑际钦f還沒有畋獵到一百天,感到不快樂,其諷刺皇上的味道是如此濃烈撲鼻。李淵一聽,臉色陡變,剛要發作,又笑著說:“你的狂病是不是又要發作了?”蘇世長回答說:“如果只考慮我個人,可以說我狂;但我是為陛下考慮,所以叫忠。”李淵聽后,一笑了之,內心還是十分欣賞這位諫臣的精忠行為。
又據《新唐書》卷一百三《蘇世長列傳》記載,有一次,李淵在披香殿舉行宴會,蘇世長也參加了,酒酣半醒時,蘇世長向李淵敬酒,故意問道:“如此富麗堂皇、雕刻精美的宮殿,是隋煬帝建造的吧?”李淵知道這是蘇世長又在譏諷他,就說:“卿好諫似直,然詐也,豈不知此殿我所營構,為何詭稱是隋煬帝建造的?”蘇世長回答說:“臣但見傾宮、鹿臺,非受命圣人所為者。陛下在武功的舊第,才能夠蔽風雨,當時就感到很滿足了。當今天下對隋的侈奢感到厭惡,所以才迎來了得道的大唐。陛下應該割除侈奢淫逸,回歸樸素?,F在將宮殿建造雕飾得如此富麗堂皇,要想徹底消除隋朝時的混亂,恐怕很難呀?!崩顪Y作為皇上,對諫官諷刺的話不僅不怪罪,反而連聲夸贊說得是。
孫伏伽在隋代時是萬年縣的法曹官職,在李淵建立了唐王朝后,孫伏伽第一個向李淵進諫,希望他吸取隋亡教訓。
據《新唐書》卷一百三《孫伏伽列傳》記載,孫伏伽在李淵受禪稱帝后,最先向李淵進諫,主要言及三件事:一是天子有爭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隋朝滅亡原因在于統治者聽不到自己的過錯,總以為自己功德盛于五帝三王,窮侈極欲,致使“天下士肝腦涂地,戶口殫耗、盜賊日滋”。當時不是沒有直言進諫之臣,主要是“君不受諫,而臣不敢告之也”。如果隋王朝也能廣開不諱之路,“官賢授能,賞罰時當,人人樂業,誰能搖亂者乎?”所以,他希望李淵不要以為得天下之易而忘掉了隋失天下之不難,奉勸李淵:“凡蒐狩當順四時,不可忘動”。二是希望李淵對“百戲散樂”這些不屬于“正聲”之類的淫風要制止,“放鄭聲,遠佞人”,對那些“散妓”們唱的“匪《韶》匪《夏》”的音樂,一律廢除,以恢復“雅正”之聲。三是性相近,習相遠。他希望李淵要為皇太子及諸王認真選擇好身邊的人,“左右執事,不可不擇。大抵不義無賴及馳騁射獵歌舞聲色慢游之人,止可悅耳目,備驅馳,至拾遺補闕,決不能也?!彼种赋?,通觀歷史,“子姓不克孝,兄弟不克友,莫不由左右亂之”。因此,選擇賢德人才在太子及諸王子的身邊,顯得太重要了。李淵完全接受了孫伏伽的進諫,并對孫加以提拔重用。
唐太宗李世民能夠善于接納大臣進諫,與其父、開國皇帝李淵樹立的榜樣有關?!杜f唐書》卷七十一《魏征列傳》記載:唐太宗曾經“嫌上封者眾,不近事實,欲加黜責”。這里的“上”就是指唐高祖李淵。魏征對李世民說:“古者立誹謗之木,欲聞己過,今之封事,謗木之流也。陛下思聞得失,祇可恣其陳道。若所言衷,則有益于陛下;若不衷,無損于國家?!崩顪Y對幫他打下江山的眾人進行毫不吝嗇地封官加爵,體現了政治家的豁達大度胸懷,與進諫、納諫相比,在政治成本上顯得無足輕重。魏征等人的敢于直諫及李淵的榜樣,對后來李世民的馭臣術產生一定影響。
在唐代,政治家們對堯舜時代的諫鼓謗木所帶來的政治開明景象了如指掌,除了魏征,其他大臣亦經常以此說項。
《新唐書》卷九十八《王珪列傳》記載,王珪曾經是李建成太子府的中舍人,遷中允,李建成對他禮遇甚厚。李建成與李世民兄弟鬧矛盾,李淵把責任歸到王珪身上,責怪他輔導太子不力,結果被流放到巂州。李世民當上皇帝后,將王珪召回,任命為諫議大夫。李世民對王珪說:“正主御邪臣,不可以致治;正臣事邪主,亦不可以致治。唯君臣同德,則海內安。朕雖不明,幸諸公數相諫正,庶致天下于平?!蓖醌曔M言道:“古者,天子有爭臣七人,諫不用,則相繼以死。今陛下開圣德,收采芻言,臣愿竭狂瞽,佐萬分一。”李世民完全贊同王珪的說法,于是又下詔任命王珪為諫官,隨中書、門下及三品官入閣。王珪“推誠納善,每存規益”,深得唐太宗信任。
有一次,王珪見唐太宗身邊有一個美人在侍候,原來這個美人是廬江郡王李瑗從別人身邊搶來的,李瑗因與太子李建成關系較好,后被人誣陷謀反而被殺,首級傳到京師。李世民見到王珪后說:“廬江王不道,賊其夫而納其室,何有不亡乎?”李世民在為自己現在擁有這位美女找理由。
王珪聽了后,就離開坐位到李世民身邊,語調平緩地說:“陛下以廬江王為是邪?為非邪?”
李世民說:“殺人而娶其妻,你還問朕是非,這是什么意思?”
王珪回答說:“臣聞齊桓公之郭,問父老曰:‘郭何故亡?’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唬骸绻衲阏f的那樣,這位郭君應該是個賢君呀,何至于滅亡了呢?’父老回答說:‘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所以亡。’今日陛下知道廬江王滅亡的原因,但廬江王的美姬尚在,并且現在又正在侍候陛下,感覺上,陛下你是在肯定當初廬江王是做得對的。陛下明明知道這個不對,這就是知惡而不去也?!崩钍烂癖煌醌曇幌掽c到穴位上了,連聲夸贊王珪說得有道理。
還有一次,李世民讓太常少卿祖孝孫到宮中教授女伎們樂律,女伎們藝不長進,李世民就經常批評祖孝孫。王珪與同為諫臣的溫彥博就一道向李世民進諫說:“祖孝孫是修謹之士,陛下使教女樂,又責譙之,難道是要告訴天下人,士是不足道的?”
李世民一聽,大怒道:“卿皆我心腹,乃附下罔上,為別人游說呀?”
溫彥博見皇帝發火了,嚇得連聲謝罪。但王珪就是不承認自己錯了,不向皇帝謝罪,說:“臣本事前宮,罪當死,陛下矜其性命,引軒樞密,責以忠效。今日陛下疑臣以私,是陛下有負于臣,臣并沒有負陛下?!?/p>
李世民被王珪頂撞后,一時語塞,臉露慚愧之色,君臣重歸于好。李世民也采納了王珪他們的意見,不再責怪太常少卿祖孝孫這位修謹之士了。
第二天,李世民對房玄齡等說:“昔周武王不用伯夷、叔齊,周宣王殺死杜伯,自古帝王納諫固難矣。朕夙夜庶幾于前圣,昨天責怪王珪、溫彥博,真是很后悔。公等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而不進諫喲!”
當時,王珪與房玄齡、李靖、溫彥博、戴胄、魏征共同輔政,李世民認為,王珪在觀察人物、言語表達方面都很有優勢。有一次,他對王珪說:“卿標鑒通晤,為朕評判一下房玄齡等人的才能,且說說你自己比他們哪個更優秀?”
王珪回答說:“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房玄齡;兼資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濟繁治劇,眾務必舉,臣不如戴胄;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征。至潔濁揚清,疾惡好善,臣于數子有一日之長?!崩钍烂裼X得王珪總結概括得好;房玄齡等人聽了后,亦覺得王珪總結出了各人所長,其點評定論是準確的。
李世民在與魏征的交往中,魏征也是經常直諫。李世民有一次在與皇太子的交談中說:“朕始得魏征,朝夕進諫。征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繼之?!睋缎绿茣肪砭攀拧秳┝袀鳌罚幸淮?,李世民對群臣說:“朕今欲聞己過,卿等為朕言之?!碑敃r,長孫無忌、李勣、楊師道同辭對曰:“陛下以盛德致太平,臣等愚不見其過?!鄙袝邑﹦┨崃艘粭l意見說:“然頃上書有不稱旨,或面窮詰,無不羞汗,恐非所以進言者路。”指出唐太守對上書提意見者的“窮詰”態度可能會影響進言者的積極性,希望皇上能夠改正。唐太宗馬上回答:“卿言善,朕能改之?!?/p>
《舊唐書》卷八十《韓瑗列傳》記載,褚遂良以“忤旨”而被降職,左授潭州都督。宰相韓瑗上疏,為其評理,其中有:“古之圣王,立諫鼓,設謗木,冀欲聞逆耳之言,甘苦口之議,發揚大化,裨益洪猷,垂令譽于將來,播休聲于不朽者也?!?/p>
《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三《鄭覃列傳》記載,元和十四年,鄭覃被任命為諫議大夫。唐穆宗不恤政事,喜游宴,即位之始,吐蕃寇邊,鄭覃與同職崔玄亮等廷奏曰:“陛下即位以來,宴樂過多,畋游無度。今蕃寇在境,緩急奏報,不知乘輿所在。臣等忝備諫官,不勝憂惕,伏愿稍減游縱,留心政道。伏聞陛下晨夜昵狎倡優,近習之徒,賞賜太厚。凡金銀貨幣,皆出自生靈膏血,不可使無功之人濫霑賜與。縱內藏有余,亦乞用之有節,如邊上警急,即支用無闕。免令有司重斂百姓,實天下幸甚?!碧颇伦谝婚_始聽了很不高興,問宰相蕭俛:“此輩何人?”蕭俛回答說:“諫官也?!碧颇伦谏袂樯杂芯徑?,對身邊的大臣們說:“朕之過失,臣下盡規,忠也?!惫膭畛脊儽O督皇帝的過失。他對鄭覃說:“閤中奏事,殊不從容。今后有事面陳,朕與卿延英殿相見?!睍r久無閤中奏事,鄭覃等抗論,人皆相賀。
《新唐書》卷一百一十八《李渤列傳》記載,唐敬宗時,李渤為諫議大夫。時敬宗晏朝紫宸,入閣,帝久不出,群臣立屏外,以至于有人頓仆跌倒。李渤上疏:“今日入閣,陛下不按時接見群臣,群臣皆布路踦倚。夫跛倚形諸外,則憂思結諸內。憂倦既積,災釁必生,小則為旱為孽,大則為兵為亂。《禮》:‘三諫不聽,則逃之?!菹滦录次唬贾寥G,恐危及社稷?!庇盅裕骸白笥页J搪氁幹S,循默不事,若設官不責實,不如罷之?!币笾G官切實履行職責,成為最高統治者的諍友。
《新唐書》卷一百三十《裴谞列傳》記載,唐德宗即位后,以刑名治天下,百姓震服。時大行皇帝唐代宗李豫的陵墓建筑工程“將蕆(chǎn)”,即將完成,禁屠殺。但尚父郭子儀的家奴卻違禁宰羊。右金吾將軍裴谞向朝廷奏明,德宗皇帝對他不畏強權的行為表示贊賞。有人對他說:“尚父郭子儀于社稷有功,你怎么不為他的家奴庇護呢?”裴谞笑著回答:“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樣。尚父方貴盛,皇上新即位,必謂黨附者眾。今發其細過,以表明我為人是不恃仗權貴。吾上以盡事君之道,下以安天下大臣,不亦可乎?”當時朝堂別置三司決庶獄,辯爭者輒擊登聞鼓。裴谞上疏指出:“諫鼓、謗木之設,所以達幽枉,延直言。今詭猾之人,輕動天聽,爭纖微,若然者,安用吏治乎?”皇帝覺得裴谞說得有道理,于是將擊鼓權限全部收歸有關部門,防止一些人為一些“纖微”小事就去驚動圣駕。
五.武周政權時期的諫官有“投鼠忌器”傾向
諫官雖然有權直接對包括皇帝在內的朝政提意見,但有時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新唐書》卷一百二十四《宋璟列傳》記載,進士出生的宋璟為人耿介有大節,好學,工文辭,很快當上了監察御史,又升遷為鳳閣舍人。此人“居官鯁正”,武則天“高其才”,十分看中他的才華和辦事能力,很快就官至左臺御史中丞,是負責國家紀律檢監督的朝廷要員。
當時,有“飛書”(類似今日之“人民來信”)狀告武則天的男寵張昌宗引薦“相工”即懂風水的人到宮廷“觀吉兇”,以預測命運、準備造反。宋璟接到舉報信后,向武則天請求要“窮治”即嚴格查處這件事。
武則天想要為張宗昌、張易之兩兄弟開脫,就對宋璟說:“易之等已自言于朕。”就是說,張宗昌張易之兩位兄弟男寵所做的事,已經向武則天報告過了,武則天是知道的。
但宋璟仍堅持原則,抓住不放,對武則天說:“謀反無容以首原,請下吏明國法。易之等貴寵,臣言之且有禍,然激于義,雖死不悔?!睘榱藢⒍埖闹\反行為繩之以法,宋璟不怕得罪武皇帝的“貴寵”,做好了死而無悔的準備?!拔渌缿穑乃乐G”的君臣道義關系,再次彰顯了出來。
對于宋璟的據理力爭,武則天“不懌”,很是不高興,但也覺得宋璟沒有錯。后來,宋璟依法將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拘捕下獄。但看在武皇帝的面子上,在進行了一番訓誡后,很快又將他們放回到武則天身邊了。
對此,武則天從心里感謝宋璟,又向二張面授圣旨,要他們親自去向宋璟表示感謝。宋璟拒不見面,讓人回話說:“公事公言之。若私見,法無私也?!庇謱ι磉呑笥覈@說道:“我后悔沒有先碎豎子首而讓他們亂了國家經緯法度。”
朝廷曾經在朝堂上舉行宴會,二張列卿三品,宋璟為階六品,居下坐。張易之諂事宋璟,虛位揖讓曰:“公第一人,何下坐?”諷刺挖苦宋璟雖然執法無私第一,但卻居于下坐。
宋璟反問道:“才劣品卑,卿謂第一何邪?”宋璟反譏張易之兄弟是第一等的“才劣品卑”人物。
當時,朝廷以張易之等為內寵,都不名其官,直接稱呼張易之“五郎”,稱張昌宗為“六郎”。同僚鄭善果對宋璟說:“公奈何謂五郎為卿?”
宋璟回答:“以官正當為卿。君非其家奴,何郎之云?”二人你來我往地斗嘴,相互調侃,最后是哈哈一笑,因為眾大臣知道,“二張”畢竟是武皇上的事,不太好辦哪。
六.“諫鼓謗木”之聲在清王朝幾近式微
邀諫、進諫、納諫、拒諫,由諫鼓謗木而衍生出來的封建王朝君臣相互關系是錯綜復雜而又十分微妙的,由“諫鼓謗木”衍生的諫諍鐵律,對于封建統治者而言,是一劑苦口良藥,也是專制王朝閃現的一絲原始民主火花,更像是皇權與臣民之間的制衡器。歷代統治階級都必須是心甘情愿地、或者是不得不屈從地去喝這副苦藥。
雖然會出現非漢族人執掌乾坤現象,每當這時,漢族知識分子也會對新的主子進行善意提醒,要求他們了解“諫鼓謗木”文化傳統,注意廣開言路?!肚迨犯濉肪矶倭恕短锪屏袀鳌返挠涊d就很能說明這個問題。
田六善是清順治三年進士。到了康熙十一年,授刑科給事中,秩視正四品。他曾經上疏皇上,希望皇上學史明理,知言納諫,說:“圣學宜先讀史。史者,古帝王得失之林也。其君寬仁明斷,崇儉納諫,則其民必安,其事必治,其世必興必平。若夫苛察因循,惡心聞過,樂逞欲,其民必不安,其事必不治,其世必衰必亂。乞諭日講諸臣,以《通鑒》與經史并進。”田六善在上疏中,希求皇上要帶頭讀史,就是讀漢民族發展史和朝代更迭史,希望由滿族人建立的清王朝君臣們,都要讀一讀宋代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但尤其強調了皇上要有勇于“納諫”的政治家氣度。
滿族建立的清王朝雖然更多地繼承了明朝及以前的朝廷制度,但卻改變了唐宋以來監察機關臺、諫分職情況,清代的都察院是中央監察機構,一般不敢犯顏直諫。清代朝廷官員設崗一般為滿漢“復職”,即一個崗位職務由兩個人任職,除少數衙門外,設一名漢官,必設一名滿官,而且滿官的地位都在漢官之上,以顯示滿族比漢族尊貴,民族歧視現象昭然。這種官員“復職”現象在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政權中也曾存在過,元代的“達魯花赤”就是如此。
堯舜時代創建的“諫鼓謗木”廣開言路傳統,在清代幾近式微。所幸封建帝制被推翻后,在孫中山先生“五權憲法”思想指引下,強調行政、立法、司法、考試、監察五權分立,其中“監察院”的職能充分體現了“諫鼓謗木”的古風色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不僅在國體建制上將監察、信訪功能予以傳承創新,我們更可從“批評與自我批評”雙重變奏中,從省長市長“信箱”設立中,感悟到遠古呼喚所傳遞的、那久久不能揮去的聲響。
束有春
2022年12月4日于金陵四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