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華,現居山西永濟。他的岳父離休后苦練書法,每到春節,定要親自為親朋鄰里義務書寫對聯,那幾日,家中熱鬧如趕集一般。后來,街上賣對聯的越來越多,節前的家中漸漸失去了往昔的熱鬧,但他們姊妹一直堅持將老人親書的對聯貼在自家門上。如今他的岳父已去世10多年,可一進臘月,他和家人總會想起老人家寫對聯的過往。
每當時光滑進臘月的門檻,媳婦總會不由自主絮叨起她父親寫對聯的事。岳父已經去世10多年了,媳婦是她家姊妹5個中的老幺,小時候的她經常坐在已經40多歲的父親肩頭,給父親扎小辮兒,岳父對這個小女兒也是萬般寵愛。
岳父是郵電系統離休干部,過去輾轉在山西萬榮、臨猗、芮城、永濟幾個地方工作,大部分時間是在條件簡陋的鄉鎮郵電所。離休后,閑來無事的他喜歡上了書法。盡管岳父沒上過幾年學,也沒有拜過師,但是他有頑強的毅力。他一天天臨摹字帖,寫著寫著,紙面上的字就靈動、鮮活起來。遇上村里誰家有事,岳父就負責在賬房里寫寫畫畫。紅白事大門口的對聯最費心血。婚嫁對聯的內容要喜慶、字體要灑脫;白事的對聯字體要莊嚴肅穆。紅事要寫大“喜”字、白事要寫大“奠”字,為了練習這兩個字,岳父消耗了無數張報紙。后來寫這兩個字一遍就成功,絕不浪費第二張紙。過事的禮單全部用蠅頭小楷書寫,工工整整,一筆一筆賬目分毫不差。別人家過事幾天,岳父就操勞幾天。為這,岳母總是嘮叨,又不是自己家的事,干嗎那么認真。岳父把岳母的話當耳旁風,還是一如既往為別人的事忙碌著。
每年過了臘月二十,岳母帶領幾個孩子清掃屋子,置辦年貨,添置新衣。岳父什么都不干,每天琢磨這個字的搭筆、那個字的結構。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岳父進入“戰斗”狀態,每天早早用熱水泡好毛筆頭,然后逐條研究新對聯內容,比畫每個字如何下筆、如何收筆,他俯身低頭,雪白的頭發開始在額前晃動,像風吹起的白雪。岳母看他辛苦,也不嚷嚷他,由著他的性子來。
除夕前三天,是岳父一年中最忙的時候,他坐在門房大廳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左鄰右舍拿著自己買的紅紙,笑盈盈地進門,先是寒暄幾句,然后岳父根據他家大門寬窄裁紙,從對聯書里選內容。岳父每天要搭幾包煙,岳母還要給來人沏茶,并拿出糖塊、瓜子招待跟隨大人來的孩子們。全村上百戶人家幾乎都會來我家,像趕集一樣熱鬧。岳父從早上一直寫到亮燈也不覺得累。他把人家拿來的紙用完用盡,絕不浪費。大紙寫大門對聯,小紙寫臥室對聯,剩下的邊角紙條全部寫上“春光滿院”“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等字,貼到院子各個角落,裝扮新年的氣氛。
岳父最忙的幾天,全家除了岳母,幾個孩子都得圍著他轉,隨時聽候他調遣,買墨汁、裁紙、壓紙等,這幾天就連平常一直慣著的小女兒也不敢打擾她父親。
進入20世紀90年代,街上賣對聯的越來越多。那些買回來的對聯,上面的字的確比岳父寫得好,我家就“門前冷落鞍馬稀”了,岳父為此悶悶不樂。有一年進入臘月,他一拍大腿,好像恍然大悟了什么道理,自己去街上買回一大捆紅紙,帶領孩子們連夜把紙按規格裁好。然后到大隊廣播廣而告之,意思是從今年開始給大家寫對聯的時候,不用大家自己買紅紙了。岳父家又開始門庭若市,外村鄉親也來索要對聯,大家都夸岳父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岳父神情亢奮,臉上的笑容從早到晚,岳母說,這老頭晚上睡著了臉上還掛著笑。
岳父的原發性高血壓病一直是我們最擔心的事。怕他勞累再犯病,全家人都勸他悠著點。他寫完一捆紙,看到前來索要對聯的鄉親還是絡繹不絕,就讓兒子去買紅紙,那個時候大姐、二姐都已出嫁,大哥、二哥也結婚成家,都在忙各家的事,就磨磨蹭蹭的。很少發脾氣的岳父大吼大叫,岳母怕老頭犯病,也吵嚷孩子們。二哥只好開著三輪車又買回幾捆紅紙。岳母說,紙又放不壞,今年寫不完,明年接著用。這老兩口一唱一和的,孩子們真是哭笑不得。
每年從大年初一開始,岳父就會病一場,等緩過勁兒就過了大年初五。他沒事就在村里溜達,看到各家門前都貼著他寫的對聯,高興得像喝了蜂蜜。偶爾碰到不是他寫的,他就會停下來研究人家字的長處,一站就是半天,忘了冬天刺骨的寒風。
岳父70歲以后,誰家過紅白事再請岳父當賬房先生,岳母堅決不答應。不當賬房先生可以,不寫對聯不行。岳父說他有工資,他花自己的錢別人無權干涉。經過據理力爭,全家人也想開了,只要他開心,就不去管他!只是來寫對聯的人越來越少了,岳父臉上又成了陰天,孩子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媳婦勸她父親,說現在已經跨入21世紀,咱村人都富了,老土房都變成青磚大瓦房,高門大戶的,您寫的對聯太小不適用了。再說現在好多單位都免費送印刷對聯。縣里也組織書法名家慰問群眾寫對聯送溫暖。您為咱村免費寫了多年,該歇歇了。岳父聽后不語。媳婦說從那個時候起,她發現她父親的確老了,白發如雪、腰身佝僂、走路蹣跚。
為了不讓岳父郁悶,岳母給5個孩子下命令,只要你們的父親還能寫字,咱們這個大家庭過年都必須貼他寫的對聯。姊妹幾個立即響應——大哥主動買回機器裁好的紅紙,墨汁代用品金粉和稀料;二哥主動聯系單位的福利對聯,75歲的岳父“老夫聊發少年狂”;孫子們為他攤紙、晾字……岳父一手支撐著桌面,一手握筆書寫,一個個黃燦燦的字在紅紙上綻放,像盛開的牡丹。
后幾年岳父的高血壓病經常復發。那年他突發腦出血,搶救及時算是保住了命,但是癱瘓在床、喪失了語言功能,這一躺就是10年,他見了親人就哭,孩子們也都陪著掉淚。每年進入臘月,岳母仍然會把門房大堂里岳父寫書法的長條桌和椅子,擦拭得一塵不染,岳父望著已經干癟的毛筆、發黃的字帖,又開始哭了,嘴里嗚嗚著,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趙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