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陽光照射到身上暖暖的。透過了陽光的手,變得緋紅。手邊有一杯剛剛泡開的鐵觀音,味道很濃烈,茶葉從杯子里溢出。撲鼻的茶香,就這樣扎實地鋪陳在我日常生活的節奏里。看著杯子的茶葉,由原來的黃色到現在的泡不出顏色來,才發現我該換一杯了,茶可以換,但是我們的人生卻不可以,每一個人的一生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大家的起點都是一樣的。我的年齡慢慢逼近四十,是急轉彎,是陰險的提示。因了常年寫作的關系,夜里躺下后輾轉反側,與睡夢如隔著千山萬水。為了臥榻的安眠,我遍搜奇方勇于嘗試。小米粥、熱牛奶、薰衣草,這些傳聞中的催眠良藥大都浪得虛名。不知翻過多少次身,在絕望幾乎要淹沒我時,還有最后一招,就是起來垂青一下那些茶?!昂箍蛠聿璁斁啤?,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場景,溫暖,歡喜。茶的氣質,跟萬籟皆寂的夜晚契合。這些名山秀水間的靈物,經過殺青和炒揉,褪盡水分和顏色,安詳地沉睡過去。如閨中的懷春少女,斜倚在繡樓的欄桿上,在冬日寒鴉的叫聲中,期盼著,春風早日撥弄起妝臺的環佩。眺望遠處山野,馬蹄達達,美目佳人翩翩而來。水是茶的魔法師,沖茶是悄聲喚醒那些睡去的青芽嫩葉。我著迷的,是過程的繁瑣和儀式般的莊嚴。清水凈手,調勻氣息,一招一式地沖泡,心平氣和地觀賞。大凡名茶,都有一套既定的沖泡程序。每個步驟都有典雅的命名,合起來就是系統的表演。在渴望成眠的夜晚,品茶是次要的。而泡茶、賞茶,本身就是一門自足的藝術,是形而上的,文學性的。又是一個空氣濕潤的夜晚,雨意氤氳,我拿出一盒綠陰陰的碧螺春。綠茶如詩,令人聯想到春日、細雨和少女。綠茶中的碧螺春,是詩中有畫,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畫配了一首清麗的五絕。鐵觀音產自閩南安溪的茶山,出身好,名字美,得天獨厚。茶葉未著水的顏色,就已青翠欲滴,極易讓人一見鐘情。形狀上,像粒粒青螺,比起尖削的龍井,更有幾分溫婉的韻味。碧螺春的妙處,除了奇香和翠色,它在水中的姿態也尤為飄逸。這樣秀氣嬌嫩的茶,禁不起沸騰的水和有蓋子的壺。一不小心把她捂黃了、燜熟了,可不大煞風景?取細高透明的玻璃杯,放小半杯水。投茶下去,杯底就漸漸暈開了一層春色。第一遍洗茶,為其洗去風塵,手上的動作要輕巧敏捷。第二遍落水高沖,卷曲的碧螺舒展成綠色的云片,在杯中回旋飄搖。碧螺春是初諳風情的小姑娘,嫵媚是有的,只是媚得羞怯。茶需品靜,香能通靈。蓬勃的能量注入身體,我像渴望成仙的林中精靈,貪婪地吐納天地靈氣。我采用腹式呼吸,氣息在經絡里蜿蜒流走暢行無阻。血液潺潺流動,澄澈如深山古柏下的一脈清泉。濁氣散盡,胸膛敞開,原先略顯遲滯的血脈全通了。鐵觀音帶給人的遐想,有閩南的山水,露濕的茶園,背著茶簍的鄉間少女。迷蒙而悠遠的意境中,倦意襲來,就此睡下了。這樣的夜晚,總是苦澀中帶點朦朧的詩意,枯荷聽雨的調調。日子趨向安穩,工作業已理順,生活因妥協和怯懦而變得更舒適。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姍姍到來,又悄然流逝。興奮和滿足少了,不知道想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東西被消耗掉了。我用那些名作家們的經歷來安慰自己。因《牛虻》一書蜚聲全球的埃塞爾·伏尼契,在英美讀者中少人問津,但她嫻靜外表下澎湃的革命激情,卻在千里之外的俄羅斯找到了知音;直到垂暮之年,她才知道自己的書在俄羅斯受到如此膜拜,甚至被奉為自由的旗幟。美國小說家??思{在成名前經常遭遇退稿的尷尬,而視寫作為第一生命的他屢退屢投,終于成為一代小說宗師。還有土耳其“小說巨擘”帕慕克,出身建筑家庭的他從小就做著“作家夢”,但其想法遭到整個家族的譏笑與抵觸,帕作家卻憑著7年的毅力堅持寫就《我的名字叫紅》,一炮打響全球文學界。想想他們,反觀自己,不也正踟躕在文學苦行僧的狹道上?好在總有一些好東西,會繼續豐饒著我的生活。茶的奇妙,在于到了一定年紀,方能拋卻成見,懂得欣賞。家里的冰箱有大半空間用來存放茶葉,很多朋友以此為鐵證,取笑我的小布爾喬亞心態。其實,我不買華麗的昂貴品牌,不看歐洲文藝片,不向往光怪陸離的大都市,對在咖啡吧中浪費光陰的人側目而視,確乎不是小資的做派。茶的廣袤和深邃,極易讓人癡癡迷迷?!堵尻栙に{記》里說,閩人做了鬼,都離不開茶。喝茶于我,著實是個像樣的嗜好。茶和我生活的小城市,有一種天然而隱秘的聯系。“茶”這個字本來沒有,陸羽把苦荼的“荼”減去一筆,才有了它。和茶香四溢的蘇州、泉州比起來,自己所處的寧德市是處在青春期的少年,喜歡尖銳而沖動的工業味道;又像尚未識途的馬駒,不知哪條路通向茶道智慧的彼岸。古老的茶香,并未浸潤透小城市的市井。在寧德城里,老城區的茶館,多是小門臉,舊家具,溫文爾雅地坐落在小巷里,像隱居的高人,要用心去尋訪。茶室里頭,光線柔和,動靜相宜。氣氛上,是無為的,散逸的。幾個老人閑坐一隅,作為優越尊貴的熟客,有了自己固定的位置。他們眼神清朗,一臉的受用。一看就是喝了半世的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