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蘇俊,廣東高州市人。中國楹聯學會對聯文化研究院評論部主任、新社藝術導師。有著述多種。
蘇俊:詩詞與對聯寫作
詩聯是兩種不同的文體,它們既有其獨立性,也有一脈相承的關系。對聯文體的產生是詩詞發展到成熟、繁榮時期的產物。對聯的濫觴一般認為是后蜀君主孟昶的聯帖“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睆奈淖帧⒕涫絹砜?,這一聯與近體詩五律中的一聯沒有任何區別。所不同的是蜀主孟昶作的不是八句,而是僅此一聯,并把它書寫后張貼。對聯脫胎于詩詞這種說法已被廣泛認可,此不贅言。本章僅就詩詞藝術在對聯寫作中如何運用展開陳述。
猶記詩聯愛好者某君嘗賜翰下問,詩聯二藝以先學何者為宜。我的回答是先學詩詞,后習對聯。原因何在?就其淵源而言,由于對聯脫胎于詩詞,它在形式上不可避免地受到詩詞的影響,比如句式、句法等;在藝術手法上,詩詞的藝術手段廣泛地運用于對聯寫作中,學詩的過程也等于兼學了對聯。反之,先聯而后詩,于學聯者并無不可,但由于對聯最重要之文體特征為對偶,它主要的目的也是在對仗中表現藝術美,而對偶于詩詞而言僅作為構成部份(如律詩中兩聯)或一種修辭手段,對聯之精工充其量只能增加詩的美感,并不作為文體核心而存在。更因為詩詞之樣式非常豐富,詩則有絕、律、古風;詞則更為復雜,據不完全統計,詞牌之繁復達一千七百余調。此外,作詩之法講究起承轉合、選韻得宜,填詞更是每一詞牌均有其不同之體氣,須用不同筆調、音色。凡此種種皆比對聯之寫作復雜得多。所以,先習對聯于學詩并無太大幫助。而由詩入聯,則往往得心應手,游刃有余。
余復記幼時習詩,學至五七言律時,也為碰到對仗這只“攔路虎”而頭疼不己。我是七五年生人,雖自幼受家學熏陶,讀過些詩古文辭,但終究缺少古典文學系統性的訓練。當時也正值初中時期,底蘊不足,故艱于作對。為了學習律詩,我嘗試了多種訓練方法。其中最有效的是選取唐宋名家成句,或上聯或下聯,自己試著對一下。對好了再與古人原句比較,看能得古人幾分神韻。剛開始是比較粗疏的,一個學期過后,自覺稍有進境。如杜甫詩上句:江山如有待;我則對:風月最無聊。李白句:兩岸猿聲啼不??;我則對:一汀鳧影去還來。練習時我首先注重詞性的工整,然后盡可能做到上下聯有所勾連,合起來讓人覺得有詩味、詩意在。慢慢地在摸索中學習對句,直到能自如地寫律詩為止。這種方法既能在學詩過程中兼學作對,又能加深對詩詞意境的認識,故而我非常樂意把它推薦給詩聯初學者們。
回到詩詞運用于對聯寫作的話題。首先,詩詞在句式上給予對聯寫作強大的支撐力。詩詞的句式從二言至八言,都是對聯寫作中經常用到的。尤其是四、五、七言句式更是對聯不可或缺的句式。詩的四言多見于先秦之《詩經》;五七言則肇源漢魏六朝以迄于今。這些句式支起了對聯整個架構,流行于清代至于今日的常用句式多由四、五、七言句構成。這個比比皆是,就不予舉例了。而長短句即詞的句式運用于對聯寫作更有雙重之意義。其一與詩同,其二為長短句句式之參差變化,為對聯之節奏變換提供了有益的參考。長短句句式運用于對聯寫作,試舉辛棄疾《沁園春》詞為例:
看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
這種以一字領四句之句式被后人廣泛地運用于長聯寫作中。如孫髯翁《大觀樓》聯“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便是對辛詞句式的直接克隆。而詞句長短變化也為對聯節奏點變換提供了實例。如《南京藩署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問樓外青山,山外白云,何處是唐宮漢闕;
小苑西回,鶯喚起一庭佳麗,看池邊綠樹,樹邊紅雨,此間有舜日堯天。
從這副聯的節奏點來欣賞,覺得很有宋詞味道。開頭兩個分句是從東坡《念奴嬌》詞中化出。三、四、五分句則借鑒了東坡《八聲甘州》“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句式。也不完全套用,而是在前人節奏的基礎上加以發揮,讀起來節奏上有長短變化。整個聯不是呆板的,而是通過參差的節奏變換收到了活潑新鮮的效果。又如王珊森聯:
莽乾坤能得幾人閑!好安排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
好風月不用一錢買,休辜負青山紅樹,送爽氣西來。
讀過此聯而不叫好的人大概是很少的。聯中那種一氣貫注的氣勢至為動人。這種氣勢是通過句式、節奏串連起來表現的。第一分句即取法了詞牌《八聲甘州》的起拍,如東坡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本涫?、體氣、聲勢皆酷肖蘇詞。二、三分句則于詞牌《永遇樂》有所借鑒。如稼軒詞:”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全聯讀起來也是詞味十足的。
為什么對聯在句式上要倚重于詩詞呢?于詩而言,四、五、七言句式尤其五、七言句式有著嚴格的平仄要求,即合乎格律之律句,律句置于對聯中自有一種平仄和諧的格律美。于詞而言,因為詞在古代是按譜演奏的,也就是合音律的文體。詞的句式運用于對聯寫作自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音樂美。
律句入聯是最常見的,說明它符合讀者審美習慣,被廣泛地接受。而長短句入聯則更具開拓之空間,如何更好地將詞的音樂節奏美融入對聯中,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去嘗試、開辟的領域。這對于豐富對聯的節奏變化,提高對聯的藝術品位將起到難以估量的作用。
以上是詩詞形式上作用于對聯寫作的論述,它是必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詩詞作用于對聯重中之重是藝術手段之運用、意境之塑造這些更內在、更深層的東西。
先說藝術手段。詩最具概括性的要素古人稱之為“六義“,風雅頌賦比興是也。風雅頌是概括了詩的題材種類;賦比興則囊括了詩的藝術手段。詩詞題材比之對聯,風者,山川文物、風土人情也。對聯中的山水、風俗、詠史、詠物等可歸入此類。雅者,寄情托喻也。對聯中之抒情、投贈、諷世,嫉邪可歸入此類。頌者,贊美時政激蕩潮流也。對聯中歌頌人民、政冶等可歸入此類。至于賦比興作用于對聯寫作,尤其顯得切實可行。歷代優秀對聯大部分都借用了詩的藝術手段。賦者,敘述、鋪排也。對聯中要點明地域、人事等離不開賦體的鋪敘。比者,以此物、此事比彼物、彼事也。詩中的“比”具體表現在用典手法上,對聯亦可作如是觀。高超的用典手段運用于對聯寫作,能極大地增加對聯內涵的厚度、深度。用典目的是以最少的文字表現極豐富的內涵,典雅的表現可以避免作品流于淺白、粗傖。至于興者,抒懷感興也。對聯雖有其實用性一面,然一切文學其所以能傳諸久遠的原因,在于它能寄托情志。從這個文學的原點而論,對聯也概莫能外。歷代第一流聯作或抒情、或言志、或闡理,都不可能離開這個“興”。
綜上所述,詩的“六義”都不同程度地作用于對聯寫作。而作為藝術手段的“賦比興”于對聯寫作更有現實意義。尤其是比,更具示范性、操作性。用典也是詩聯寫作能否邁向更高層次的一道門坎,如何熟練、巧妙地運用典故,很值得詩聯作者去探究。我歸納了一些個人看法,認為對聯寫作中的用典有如下要點:
一、用典要切。用典首先要切合題材主旨。比如說重陽,對聯中單說飲酒是不切主題的。重陽可飲,中秋可飲,酒隨時隨地皆可飲。如果在酒的前邊加一個“菊”字,變成飲菊酒,或用陶淵明“白衣送酒”典,那么就確鑿無疑是指重陽了。用典的貼切,古人有些聯作相當瓷實。試予舉例:
楊蓉浦題臨潼華清池環園
繡嶺委荊榛,只余堠館留賓,記當年賜浴池邊,長恨空吟白傅;
環園新結構,云是唐宮舊址,問我輩沉香亭北,雅才誰嗣青蓮。
上聯拈來白居易《長恨歌》中句“春寒賜浴華清池”,下聯則翻出李白《清平調》中句“沉香亭北倚欄干”,兩個詩典都指向同一對象楊貴妃,切實而不能移易,具見用典之功力。
又如前人題衡山祝融峰
望望七十二峰,工部游時,詩圣有誰能繼響;
遙遙一千余歲,文公去后,岳云從此不輕開。
上聯言杜工部《望岳》五古,下聯言韓吏部《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七古。杜韓此二詩皆直指題旨祝融峰,把詩圣、文宗請入聯來,既貼切又顯得大氣、鄭重。
二、用典當活。對聯寫作中運用典故不宜照搬,照搬顯得呆板無生氣。用熟典而有生氣,賦予其新的藝術生命力,這才叫高明。所謂化腐朽為神奇者是也。也以重陽為例,大家都應熟知孟嘉“龍山落帽”典。如果在對聯寫作中照搬“落帽龍山憶孟嘉”或“龍山落帽自年年”這些是非常笨拙的。蘇東坡《南鄉子》卻與恒流迥異,“破帽多情卻戀頭”同一典故,到了不同人的手里,呈現出來的是完全不同的風貌。兩相比較,哪個好?當然是大蘇好!好在哪里?好在活用了熟典,而前者只是照搬,如木乃依一樣,形狀雖存卻了無生氣。前人聯中典故的活用有的極精采,試予舉例:
邊貢題溫州文信國公祠
花外子規燕市月;
水邊精衛浙江潮。
邊貢為明后七子之一,精于用典。上聯用王令“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詩典,結合文天祥就義處“燕市”將文生前鞠躬盡瘁之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下聯則以《山海經》中精衛填海的典故將文身后之英風描繪得有聲有勢。此聯將典故加以剪裁,更與人物、地域結合來寫,給人以極強之藝術感染力。此即用熟典而有生氣者。
又如九江琵琶亭聯:
燈影幢幢,凄絕暗風吹雨夜;
荻花瑟瑟,魂消明月繞船時。
此聯用典之活堪稱極至!上聯用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船窗?!痹姷?,以白居易摯交元稹之詩作間接點明九江琵琶亭,用典之曲折迂回令人拍案叫絕!下聯則用白居易名篇《琵琶行》“楓葉荻花秋瑟瑟”、“繞船月明江水寒”以言本事。上聯曲以致之,下聯直而出之,堪推合作。
用典之妙一之以切,一之以活,得此二字要訣,于對聯寫作可謂如虎添翼,水平必能更上層樓。
詩詞藝術最重意境,自王國維提出“境界說”以迄于今,意境一詞為廣大作者所認可。讀某人之詩,辨其優劣一般就說有無意境。古代詩詞中的意境,經過加工、重組運用于對聯寫作,是當代、甚或更久遠的未來最值得我們去努力研究的一個課題。如何令對聯在實用之余擁有詩詞的意境,古代聯家已作出很多有益的嘗試。我們在繼承歷史文化遺產時,要有承前啟后、勇于開拓的信心和毅力,使對聯藝術更臻完美。茲試舉部分前代聯家佳作,以供欣賞、學習。
濟南辛棄疾祠聯
煙柳斜陽,歸去東南余半壁;
云山故國,望中西北是長安。
上聯借用辛詞《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本湟庖栽r局危殆之憂。下聯借用辛詞《水龍吟》“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詞意以托家國之思。全聯沉郁頓錯,雅稱其題。
又如鎮江甘露寺更上樓聯
到此已窮千里目;
誰知才上一層樓。
此聯借唐王之煥《登鸛雀樓》句意,以加深一層的寫法極言此樓位置之高,出人意表。
再如安徽當涂采石磯太白樓聯
狂到世人皆欲殺;
醉來天子不能呼。
上聯化用杜甫《贈李白》“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本湟鈱⒗畎卓襻樾砸还P勾出。下聯也是化用杜甫《飲中八仙歌》“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句意突出了李白藐視權貴的高尚品質。
復如武漢黃鶴樓聯
何時黃鶴重來,且自把金尊,看洲渚千年芳草;
今日白云尚在,問誰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上聯隱含崔顥“芳草萋萋鸚鵡洲”句意,下聯則隱括李白“黃鶴樓中聽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本湟?。全聯典雅渾成,詩意極濃。
以詩詞意境入聯,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者對詩境的熟悉、領悟。在運用過程中,當注意以下兩點:
一、詩境入聯當自然渾成
自然渾成指絕去摹擬痕跡,經過加工、重組的詩境能與對聯中要表現的對象融為一體。前人在這方面多有佳構,茲更作舉例。
成都杜甫草堂花徑聯
背郭堂成,錦里溪山千古在;
沿江路熟,青郊草木四時新。
上下聯第一分句截取杜甫《堂成》“背郭堂成蔭白茅,沿江路熟俯青郊?!敝星八淖郑疤贸伞敝笨鄄萏?;“路熟”則點題花徑,巧截成句,如出己手,自然而然。
又如成都望江樓聯
策杖喜重來,看風濤滾滾,流不盡云影波光,天外更昂頭,豈徒覽南浦清江,西山白雪;
臨軒空四顧,悵今古茫茫,歷多少佳人才子,蜀中堪屈指,復何數吳宮花草,晉代衣冠。
上聯結二句借杜甫《野望》“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詩境,以言其地之景勝。下聯結二句則用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痹娨猓匝云涞厝瞬闹芴?。通過借用古詩句意,更深一層抒發了登樓懷古、關懷家國的思想感情。所借之句意與登樓情景亦相吻合,可謂渾化自然,融合無痕。
二、詩境入聯當生新
劉勰《文心雕龍》:“若無新變,不能代雄?!蹦藖児挪灰字?。無論詩聯,胥貴在學古而生新。倘若只解步趨古人,則古之已有,何待于今?故新創當為寫作之第一要義。如何在對聯寫作中以古為新是對聯作者亟待登攀的高峰。茲舉前人此類佳聯,以供參考。
顧復初題望江樓濯錦亭聯
引袖拂寒星,古意蒼茫,看四壁云山,青來劍外;
停琴佇涼月,予懷渺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此聯詩境幽窈,神韻悠然。聯中借用了大量古人詩境,如“引袖拂寒星”為南宋詞人張玉田《憶舊游》詞中的成句;而“停琴佇涼月”則出自南朝著名詩人謝眺的《移病還園示親屬》一詩。再如“予懷渺渺”則借用屈原《九歌》中“渺渺兮予懷,洞庭波兮木葉下。”句意。此聯詩意新用在下聯最后兩個分句“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此句應于宋代詞人賀鑄的《怨三三》詞“對夢雨廉纖,愁隨芳草,綠遍江南?!庇兴梃b。但顧復初此聯是借別人杯酒,抒自我情懷?!八鸵桓荽核?,綠到江南”變賀詞之柔弱為雄健,從氣韻上可以說已壓倒賀詞。這個與宋人黃山谷所提倡的“奪胎換骨法”大似,借古人之字面、句法而以新意出之,此之謂“奪胎”也。
又如南昌滕王閣聯
有才人一序在上頭,恨不將鸚鵡洲踢翻,黃鶴樓捶碎;
嘆滄海橫流無底止,慨然想班定遠投筆,終子云請纓。
此聯上聯極精采,亦生新之所在。“恨不將鸚鵡洲踢翻,黃鶴樓捶碎?!痹墙栌美畎住督馁涰f南陵冰》詩中“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句意。此聯易“倒卻”為“踢翻”最見作意,一種豪氣自文中陡生,直欲方駕太白!而太白此作原為朋儔間酒后狂言,并無實指,此聯則為題詠滕王閣,“踢翻鸚鵡洲”、“捶碎黃鶴樓”者何也?以言王勃一序之空前絕后壓倒后來之崔李也!則滕王閣歷史地位之高于中可見矣。同樣或類似的文字用在不同場景,新意橫生,此真神鬼莫測之手段也!
關于詩詞藝術運用于對聯創作的題目很大,內容極豐富。它就像一座沉埋于厚土下之寶石礦藏,在當代聯界尚未引起足夠的關注。作為詩聯愛好者理當肩負起探索之責,總結前人經驗,為對聯創作開辟出一角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