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惠正
北宋王安石《元日》詩曰:“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放爆竹,貼春聯、吃餃子,除舊布新,是人們傳承至今的過年習俗。每到過年,便會想起父親寫對聯、一家人賣對聯的往事。
父親寫對聯
上世紀70年代初,我出生在“毛筆之鄉”萊州(原掖縣),記憶中的老家是幾代人住過的泥巴墻的房子,里面有泥巴鍋臺、泥巴炕、泥巴碗櫥,吃的是地瓜和玉米面兒餅子,穿的是補丁衣服和褲子。父親是一名民辦教師,母親務農,我和弟弟年幼,一家人也僅能勉強度日。
老屋窗戶很小,屋里光線很暗,正屋中間兩邊的門框老得已包漿成深褐色。只有過年貼上對聯時,老屋才會增添一抹紅色的喜慶。我們管“買春聯”叫“揭對子”,每年我家的對子不用“揭”,都是父親親手寫。
父親曾臨過漢碑、清代萊州先賢翟云升的《東海神廟碑》及幾本行書帖,有功底,后來常被借調到村里去寫標語,年關義務為鄉親們寫寫對聯。鄰居們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什么的,都提著點心找父親幫忙寫寫。那時候點心是好東西,也能為我們哥兒倆解饞。
1980年寒假,父親說要和同事一起寫對聯賣,母親應允。于是父親和他同事晚上點著汽燈在辦公室一直寫到深夜,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再起來趕集去賣。我還記得晚上提著馬燈去給他們送吃的,看到的是屋里到處都是寫好的對聯,聞到的是書香墨香爐煙味……那年除夕,父親拿回來一兜子錢交給母親,有毛票和鋼镚兒,足足有幾十元。數錢,我覺得那是母親的拿手營生,一沓錢至少得數上個五六遍。
我們那里會寫毛筆字的很多,每到秋冬,平度、高密賣紙的就會開車送紙過來。父親平時晚上或周末寫,臘月里早上趕集,回來再接著寫到深夜。寒假里父親會喊我打下手,幫著他抻紙。那可不是個簡單的活兒,要雙臂張開抻直了,將墨未干的對聯平擺放到地上。我疲憊的時候,常因墨從字上流出來而挨父親的訓,我也常因不能貪玩兒而心生怨言。
寫對聯時要生爐子,一是冬天寫字手會冷僵,二是對聯也不容易上墨,墨要經常加熱才容易紙墨相發。父親干脆用鐵碗盛墨,下面燃著一盞小煤油燈。
我完成了角色的轉變
我天天看父親寫,熏出了墨香還有煤油味兒。漸漸地,我對寫字也有了興趣,經常會趁父親抽煙時模仿寫寫。要說模仿,我算是個“天才”,三年級時我就能花一節課的時間模仿寫出一張電影票。因為那時電影票和作業本的皮顏色單調,我就撕作業本的皮做電影票,電影票被我模仿得越來越逼真,而作業本的皮卻是越來越少,加上作業完不成,我這個“天才”時常要挨老師的罵。等村里放電影時,我經常會拿著自制的“電影票”蒙混進去……
幾年后,我寫的毛筆字逐漸得到父親的認可和鼓勵,父親苦于精力有限,于是就把寫橫批和“福”字的活都交給了我,他專心寫大對聯。對聯的講究特別多,數以萬計個橫批和“?!弊志妥銐蜃屛依叟肯拢€得寫什么“出門見喜”“抬頭見喜”“槽頭興旺”。但令我驕傲的是,我完成了角色的轉變。
1986年我上初二那年,我家搬進了寬敞的新家。新家是母親一手張羅蓋起來的,沿街,和父親任教的新蓋的完小恰好是隔壁,這也無形中為我家寫對聯提供了方便。教室里寬敞,我和父親寫,母親、弟弟、老舅、表弟打下手。寫對聯后續的事很多,比如干透的對聯配好對、分成打,外面用幾層厚紙疊成個“庫”,“庫”上寫上內容,然后分門別類裝箱。每天趕集回來還要補充大小對聯、橫批和“福”字,非常繁瑣。寫對聯,賣對聯,我逐漸成為主力。上高中時我獲得了全校書法比賽一等獎,這自然有寫對聯的功勞。
上世紀90年代初,集市上出現了字跡很亮類似于油漆的對聯,對此父親冥思苦想,并經常實驗,終于研制成功。他用橡膠水化開瀝青,與其他配方為伍,寫出來的對聯真的像油漆一樣亮,在集市上頗受歡迎?;蛟S凡事皆有兩面性,這種顏料干得很慢且氣味兒刺鼻,等對聯稍干些,還得搭在木棍上等自然干透,沒個三五天不行。冬天屋里又不能開窗,氣味很大。尤其是母親,她本身氣管就不太好,聞著過敏,加上騎車趕集再受冷風刺激,就會咳嗽,再碰上感冒,整個年都會咳個不消停。
全家趕集賣對聯
寒冬臘月趕集賣對聯是頂遭罪的事。那時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車,騎到集上,身上會冒出一身汗,一會兒又會全身冰涼,極容易感冒。以至于多年后我和弟弟家都有了汽車,母親仍會嘮叨:“那時候要是有個汽車該多好!”賣對聯,天天四五點起床,為了趕個大集常會舍近求遠。有“長號”就不用早早去占攤位,“長號”得10月份就去預定,其實也僅僅是臨近年關的那幾個集。有時占了別人的“長號”,即使對聯掛出來了也得撤下來,沒辦法,一掛一撤,沒個把小時完不成,白受罪。寒冬的早晨那是奇冷無比,手腳凍得會跟貓咬一樣鉆心地疼,再遇上風雪天氣,掛的樣品會徹底報廢。
那幾年,我、母親、弟弟、老舅,會在不同的集上各出一攤,算是賣對聯隊伍中的大戶了。弟弟口才好又懂生意經,平時上學之余經常做個買賣,善于跟人打交道。我開始賣對聯時,膽怯又不會賣,弟弟經常教我招數,我也摸索出了經驗,成了行家里手。念對聯也像唱喜歌一樣,什么“天賜平安千載慶,門迎富貴萬年春”“天開美景春光好,人慶豐年喜氣新”等等。
我家的對聯越來越暢銷,同行們都怕靠著我或弟弟的攤位,怕他們的生意受影響。有一年同行們都說那年寫對聯的人普遍少,果真臘月廿八梁郭大集上對聯奇缺,不到半上午,集上已經看不到對聯了,而我家的對聯數量多,對聯價格也跟著漲了。那兩個集,接連打破了我家賣對聯以來的最高收入紀錄……我家寫對聯,從幾百張寫到5000張紅紙,解決了我家經濟拮據的問題,在十里八鄉的名氣也越來越大。我家對聯收入到5000元那年,我和弟弟都還不到20歲。
資料圖 文圖無關
除夕那天的集是“半半集”,我們弟兄倆各自賣的錢可以歸自己,這是父親給我倆的福利。那天對聯尺幅或許不全了,但是橫批和“?!弊直夭豢扇保視厦P和墨汁應急。有一次,一對年輕夫婦打聽寫一對“喜”字多少錢,我知道在集上根本買不到“喜”字,于是我就壯著膽子說8塊錢。我問過年為何要貼“喜”?他們說全家都搬到了煙臺,貼上“喜”字意思是告訴大家已經結婚了。我說我也在煙臺,就收5塊錢吧!于是我蘸著帶冰碴的墨汁寫好了遞給他倆,他倆非常感激地說,寫得真好,謝謝幫了大忙……要知道,在那時我的兩個字賣了5塊錢,既讓我自豪,也更堅定了我學習書法的信心。那些年我平時回家,父親都會把提前裁好的橫批打好捆和包裝,足足有百余斤重,發到煙臺的車上。父親說,空閑了利用這些紙好好練練字……寫對聯,為我走上書法這條道打了底兒,賣對聯也為我經營書畫院提供了底氣。
1997年冬,我辭職回家寫對聯,準備來年再作打算。媒人來提親,去時我只帶了一本跟別人合編的《鋼筆書法字帖》。對象是我爸的學生,知道我的毛筆字好,同意了這門親事。后來她告訴我說,即便是以后生活在農村,有這個手藝,生活也不成問題。她偶爾會跟我去趕集,有一次我們的攤位臨近一個賣燒肉的,熱騰騰的香味的確誘人,她說她想吃,我就買了一塊兒,她拿著讓我咬了一大口。鄰近攤主們看到了,謔笑著我倆。
父親寫對聯時經常說,等我退休了,每年給你們哥兒倆義務寫上幾千張紙去賣??墒堑搅?000年,我妻子和弟媳都生了孩子,我和弟弟也都有了自己新的職業。父親的高級教師也轉正了,不久后退休,和母親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母親幫我帶著孩子,市場上濃黑粗笨的印刷體對聯開始盛行,我家再也沒賣過對聯。
父親解脫了,母親到了年關也不再咳喘了,專心忙活一大家子過年的事兒。但家人們聚在一起,還會經常談論賣對聯那時的酸甜苦辣。父親寫對聯寫了30余年,算是真正退休了,他把一本老家留下來的手抄線裝本對聯集交給了我,算是交了接力棒,他早年承諾的給我們哥倆兒寫對聯的事也擱淺了。
時代在變,對聯也在變,如今市場上很難尋覓到手寫對聯了。我回老家過年走街串巷時,不會再去駐足和欣賞每家每戶的對聯了。
后來我潛心鉆研書法,連續多年赴京拜師學習,受益匪淺,并寫些關于書法和對聯的文章,有多篇論文獲全國獎項。我先后成為中國書法家協會、中國硬筆書法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以及中國楹聯學會書法藝術委員會委員。我知道,如果沒有當初的這些刻骨銘心的感觸和經歷,或許就沒有現在的這些成績。
時代在進步和變遷,借用茅盾《春蠶》中“老通寶”的話:“真是天也變了!” 年年過年,新桃換舊符;年復一年,歲月催人老。對聯,在我家曾經有過太多的故事。它改變了我家的命運,也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