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群史上最牛編劇,寫盡了鬼、神與仙,講的卻是人間百態
作者:九歌 來源:國館
中國文學史上有一群人一直被低估了,這群人是存在感極弱的元曲家,他們以創作雜劇、散曲等聞名。
其中有梨園領袖、雜劇班頭之稱的 關漢卿(約1125-約1300),他字漢卿,號已齋叟,為人狂傲倔強,不屑仕進,流連市井,創作出一系列反映社會下層人民群眾的雜劇,尤以描寫下層婦女的可愛可貴可憐可悲的形象突出;
有官二代 白樸(1226-1306后),字仁甫,號蘭谷,他幼經喪亂,倉皇失母,由元好問攜帶撫養,此后決心不再參與政治,轉向縱情詩酒,撰寫散曲雜??;
有戰文場曲狀元的 馬致遠(約1250-約1321),號東籬,他青年時熱衷仕進,追求功名,晚年淡泊名利,一生中寫下了多部神仙道化劇,有“萬花叢里馬神仙”之譽;
還有喊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王實甫(生卒年不詳),名德信,其《西廂記》一出,“天下奪魁”;
與關、白、馬并列的 鄭光祖(生卒年不詳),其《倩女離魂》對《牡丹亭》影響深遠;
南方戲劇圈中的后繼者喬吉(約1280-1345),一生未仕,浪跡江湖。
這個群體因為門第卑微,職位不振,不被正史認可,前面又有唐詩宋詞的映襯,在文壇的地位也不高,一向被拿來喝娼妓優伶相提并論。
死后將湮沒在歷史長河中,幸虧同時代人鐘嗣成拋棄世俗成見,毅然為他們寫傳,才不至于痛失一代傳奇。
為不死之鬼寫傳,從《錄鬼簿》說起
年過半百以后,有感人生的長度即將畫定,鐘嗣成放下了對官祿的執念。他把自己關在家中,謝絕訪客,開始執筆為一群已死之人寫書。
鐘嗣成生逢金元亂世,正是元世祖忽必烈下令消滅南宋最后的抵抗勢力,逼得南宋大臣陸秀夫背著8歲小皇帝在崖山跳海殉國的那一年——1279年。
圖:宋懷宗趙昺(1272年- 1279年),南宋第九位皇帝(1278年-1279年在位),宋朝最后一位皇帝,宋末三帝之一。
13世紀注定是個不安寧的時代。
塞北逐水草而生的蒙古人,1206年在漠北建立了政權,國號大蒙古國。他們迅速強大起來,不斷發動對外戰爭擴張疆域,以強勁的鐵騎,彎弓射大雕的氣勢,疾風驟雨般消滅了夏、金、宋三個政權,建立起一個橫跨歐亞兩洲空前絕后的大元帝國。
歷史上,我們稱之為元代,這也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少數民族建立的大一統王朝。
為了加快戰爭進度,減少損失,蒙古軍隊在戰爭中經常采取殘酷又野蠻的屠城政策。鐵馬兵戈下,生靈涂炭,哀鴻遍野,南北各民族,尤其是漢民族,遭到了空前的浩劫。
跟重文輕武的宋代相反,元代是一個崇尚軍事武功,不重視文化建設,知識分子最不吃香的時代。在1313年恢復科舉取士前,儒生的地位更是一度淪落到與娼妓乞丐并列,在民間更有“八娼九儒十丐”的排位傳說。
然而黑暗中默然蘊藏著新生的希望,有許多人在亂世里降生,并在亂世中成長為時代的曙光。
南宋滅亡那一年,鐘嗣成生于汴京(今開封),沒幾年移居去了曾經的臨安(今杭州),他依然像一個傳統普通的知識分子一樣勤懇求學,渴望有朝一日光宗耀祖,可惜終其一生,也只做過幾年不入流的小官,擠不進由蒙古人嚴格把控的朝堂。他也寫過一些作品,有雜劇,有散曲,都反響平平。
至順元年(1330年)的五月二十二日,暮春將盡。在這普通的一天,鐘嗣成回想起一些故人,他們滿腹才華,博學強識,想出仕施展抱負而不得,只好走向民間,去與倡優小民為伍,寫下很多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雜劇和散曲,并借以謀生和抒憤。
雖然當時他們產生的影響很大,但因為他們社會地位低,仕途失意無望,只能混跡瓦舍勾欄之中,無人愿意把他們著錄史冊,更無人為他們刊書立傳。他們的命運好像只能湮沒在歲月中,死了就沒有人記得了。
鐘嗣成為他們感到不平和不甘,當然也是為自己。
如今,我們有幸能看到這些人的名字一一記錄在紙上,穿越數百年的時光與我們對話交流,都得益于鐘嗣成。
鐘嗣成以半生資歷見聞,多方搜羅,拼貼殘章,描繪出那些前輩故人的生平和著作的大致輪廓,輾轉成書,他將這本書命名為《錄鬼簿》。
圖:錄鬼簿
書中所謂“鬼”,實際上是“戲子”,是在鐘嗣成寫這本書時就已經去世了的雜劇作家。
《錄鬼簿》是歷史上第一部為雜劇作家立傳的書籍。
世間活著的人都以為只有已經死了的人才是鬼,但卻很少知道那些過得醉生夢死,像泥土一樣麻木的人也是鬼,跟死人沒有什么分別。
然而鐘嗣成認為,世界上還有一種“不死之鬼”,他們是圣君賢臣,忠孝士子,或因小善,或因大功,被著錄史冊,得以流芳百世,這時候他們雖死猶生。
而那些“門第卑微、職位不振、高才博識”包括藝人在內的雜劇作家,也應該和“圣賢之君臣、忠孝之士子”一樣,屬于“不死之鬼”,他們的業績也應該被記錄下來,使他們流傳后世。
鐘嗣成本人也是一位雜劇作家,他與這些已死前輩惺惺相惜,沒有人去記錄他們,讓他們就這樣淹沒在歷史長河中,實在太可惜了,于是他決定以將死未死之身,為這些已死之人寫書作傳,為戲曲創作正名。就算因此“得罪于圣門”,不符合世人的眼光,他也無怨無悔。
鐘嗣成窮盡傳聞野史,打聽得金元兩代知名曲家共152人,收錄作品名目400多種。這些作家大都才華驚人,但又往往憤世嫉俗,不遇于時,如被稱為“雜劇班頭”的關漢卿。
圖:關漢卿畫像
雜劇班頭關漢卿,為婦女寫心
關漢卿的大名在元代雜劇界如雷貫耳,人稱 “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姓名香四大神物”,是玉京書會里最著名的書會才人,戲曲界的領袖人物。
他本人的名字幾乎就等同于“戲曲”的代名詞:東平府一個著名雜劇作家高文秀年輕早死,曾被稱為“小漢卿”。杭州名作家沈和甫寫雜劇很有名,人們便稱他為“蠻子漢卿”;“蠻子”是元代對南方人的蔑稱,蠻子漢卿也就是南方關漢卿的意思。
就和一說起唐詩,就使人想到李白一樣,那時一說起戲曲,便使人想到關漢卿,由此更可見關漢卿在戲曲界的宗師地位。
即便關漢卿名滿天下,他的作品在他生前也非常流行,然而作為關漢卿晚輩的鐘嗣成卻已經難以打聽到關漢卿的生平事跡。
鐘嗣成在《錄鬼簿》中感嘆自己生得太晚,沒有機會見過前輩,也無法打聽到更多信息,所以他對關漢卿的生平記錄十分簡略: “大都人,太醫院尹,號已齋叟”。
這和從前“人已不在江湖,江湖卻還到處都是傳說”的唐詩宋詞時代很是不同,當時文壇主流對戲曲的輕視態度,可見一斑。
《錄鬼簿》開篇第一“鬼”是董解元,他寫了《西廂記諸宮調》,這是現存宋金時期唯一完整的諸宮調作品。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具有創始地位的雜劇先驅人物,鐘嗣成對他的介紹也只有寥寥數字:“大金章宗時人,以其創始,故列諸首”。再無其他。
圖:明代畫家仇英的《西廂記圖頁》,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這并不是鐘嗣成有意惜墨如金,實在是他沒有辦法搜集到更多信息,在他生活的年代,他已經不知道董解元的字號籍貫,更別提生平事跡了,只知道他是個姓董的讀書人,活躍在金章宗時期,擅長寫雜劇。
如果沒有鐘嗣成的搶救式記載,可能今天我們能知道的金元曲家將百不存一吧。
現在根據鐘嗣成的努力描摹,我們大致知道關漢卿住在元朝的首都大都(今北京),少年時代曾見過金國尚存時的末世繁華,也見證了金國在南宋和蒙古鐵騎南北夾擊下的覆亡,入元之際(1271年)他已年近半百,半生處在血與火交織的亂世流離中,把國運興廢、世態炎涼全都看遍。
關漢卿的戶籍屬于太醫院戶,享受了徭役的部分優待,但那只是家中人從醫,他本人卻沒有繼承衣缽。他熟讀儒家經典,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反而“不屑仕進”,乃至“嘲弄風月”,整日流連于街頭巷弄的勾欄瓦舍中,成了雜劇創作圈中最活躍的曲家。
雖說當時科舉已經暫時廢止,讀書人(尤其是漢人)仕途渺茫,處于進則無門、退也不甘的難堪境地。像關漢卿這樣適應良好,感覺良好,并且分外滿意自己的從業,絕對是元人第一。
滿意到什么程度呢,看看他自寫身世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散曲就知道了,驕傲自得之情,溢于字里行間。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他如此理直氣壯,既是對傳統價值觀念的背離,也是狂傲倔強人生態度的自白。他從來就對自己的人生定位有著極度清醒的認識,自言“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愿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p>
他自負、自嘲又自樂地安于做一個勾欄藝術家,情愿永遠和社會底層的煙花藝伎與書會才人一道,不怕壓迫折撓,奮戰不息,至死方休。
即便后來已年近半百,關漢卿也仍舊不服老: “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他更不愿就此浪費了滿腹才華,荒廢了大好光陰 :“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不過,關漢卿并不是爭當勾欄藝術家的孤例。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有個同他一樣落拓不羈的前輩。這前輩叫柳永,北宋著名詞人,善作俗詞,詞中多寫城市風光和歌伎生活。年輕時柳永也渴求通過科舉登進士第,求取功名,但初次出師不利,科考落第,他惱怒之下寫了一首詞來發泄不滿。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鶴沖天·黃金榜上》
這本是一時牢騷之言,無奈詞寫得太好了,口口相傳到了當朝宋仁宗耳邊。彼時柳永又一次參加了科舉,臨軒放榜時仁宗看到了柳永的名字,想起了他那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就說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就這樣黜落了他。
柳永無奈,從此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長期流連坊曲之間、花柳叢中,寫下更多俗詞,無拘無束地過上了那種為一般封建士人所詬病的狂蕩生活。
關漢卿比柳永則更進了一步,他從來不對仕進產生幻想,也不輕視戲曲創作,甚至不止步于文字創作。他“躬踐排場,面傅粉墨”,親自登臺演出,“以為我家生活,偶倡優而不辭”。
正是由于他有著豐富的實際演出經驗,熟悉劇場、演員與觀眾,他的作品中才能顯出當行本色,是最適合演出的“場上之曲”。
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更是給他以最高贊譽:“(關漢卿)一無依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為元人第一?!?/p>
這個“第一”不止因為他是梨園中的行家里手,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關漢卿不似同時代其他曲家一樣把目光都放在仙佛和隱居樂道,反而面向下層,關注市井弱小人物,并且把關懷投注到社會下層婦女身上,為婦女寫心。
他存留下來的18種雜劇中,“旦本”戲就占了12種,也就是說以婦女為主角的作品比例高達三分之二。
有被父親抵債做童養媳的竇娥。她本出生于書香之家,為人善良隱忍,孝順持家,面對著三歲喪母、抵債被賣、年少守寡等的諸般人生戲弄,也沒有過激的言行??墒歉蟮目嚯y接踵而至,她因拒絕了張驢兒的求偶被誣蔑“藥死公公”,又被昏官冤屈成招。
臨死前,竇娥被劊子手捆綁得不能動彈,在這個弱女子生命的最后一刻,關漢卿要她將滿腔的怒火和怨氣,噴薄而出,要她開口罵這人間不公,罵天罵地: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
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
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
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關漢卿《竇娥冤》第三折〔滾繡球〕
還要她發出三樁奇異的誓愿:血染白綾、六月飛雪、大旱三年,死后一一應驗,最終讓她沉冤昭雪。
關漢卿要借這驚天動地的反常描寫,喚醒世人的良知和勇氣,激勵世人在當時冤獄繁多的元代社會里大膽抗爭。
圖:《竇娥冤》曲意圖
關漢卿注意到的不止良家婦女,他還看到了社會最下層的最被人看不起的娼妓,并且看到了她們的可愛、可貴、可憐、可嘆之處。關漢卿抱著深厚的同情,去過問她們的生活,關心她們的痛苦,甚至試圖努力為她們指出一條道路。
在《救風塵》里,有天真輕信的宋引章,急于從良而落入了擅于玩弄女性的官僚子弟周舍手里,也有人間清醒趙盼兒,用自己的美麗勇敢與機智設計營救同行姐妹。
但關漢卿沒有僅限于嘲弄宋引章的愚昧,他最后安排宋引章嫁給了老實可靠的安秀實,為這個想要從良的妓女提供了一個相對好的歸宿。雖然關漢卿所處的時代,注定使他不可能給她們指出一條完全正確的出路,但是起碼他做了這個嘗試,為陰暗的角落灑下一捧人性的微光。
圖:《救風塵》曲意圖
在關漢卿的作品里,還有膽識兼具,巧扮漁婦智取楊衙內勢劍金牌的譚記兒(《望江亭》);逼女為娼、只把女兒看作賺錢工具的老虔婆李氏(《金線池》),忍痛犧牲自己親生子而保全前妻兒子的母親(《蝴蝶夢》)……在關漢卿的筆下,幾乎把封建社會中各階層的婦女都寫到了。
關漢卿身上這種熱切的人道主義情懷是他的作品至今最能打動人的力量,也是他作為一位平民戲劇家與其他戲劇家區分開來的地方。
官家少年郎白樸,志在長林豐草間
由金入元的作家里,除了關漢卿,還有白樸。宋蒙聯合滅金時,他和關漢卿一樣尚屬少年。所不同的是,白樸出生在一個官宦世家。他的父親白華,是金代貞祐三年的進士,并且曾在翰林、樞密院等任職,身份十分顯貴。
白樸是白華的第二個兒子,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年)出生在金都南京(今開封)。在七歲以前,小白樸就跟在父母身邊,像所有京城的官家少年郎一樣日子過得相當養尊處優,如果沒有后來的戰亂,白樸的一生很大概率都將在閑適悠游中度過。只是,金國大廈將傾,滅國的災難落到了每一個金國人的頭上。
白樸眼看著蒙古軍隊黑壓壓地兵臨城下,再轟隆隆地攻破了金都。等到第二年時,金哀宗棄城跑了,金朝的大臣們跑的跑,降的降。戰火緊急時白華向金哀宗進言提出借外兵來救援的法子,被任命為右司郎中去召鄧州兵入援,但可惜白華未能及時召來援兵,也難以再返金都。城中事態愈發緊急,城破后蒙軍縱兵燒殺搶掠,不少大臣的妻女被迫呈獻給了蒙軍,白樸的母親張氏也在被掠之列。
這一切給白樸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他從此再也不食葷血,有人問他是什么原因,他解釋說: “等到重見我的母親,我再像以前那樣飲食?!?/p>
好在白華有個好友叫元好問,他是金代最杰出的作家,以詩文著稱。他見白華有事不歸,又見其妻被掠,一雙兒女年幼,便主動帶著白樸姐弟北渡。
元好問也是亡國奔命之臣,生活過得艱辛,但他依然視白樸姐弟猶如親生,關懷備至。
那時北方瘟疫流行,白樸病倒了,生命垂危,急得元好問親自抱在懷里看護,守候了整整六天,直到白樸病情好轉。
白樸從小聰明穎悟,喜好讀書,博覽群書,元好問便對他悉心培養,教他讀書問學之經,處世為人之理,使他幼年時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白華在金朝滅亡后,在鄧州歸降了南宋,不久又北投元朝,依附在世守真定的蒙古將領史天澤門下。史天澤父子治亂有序,接納諸方名士,解決他們的生活困難,款待十分優厚,所以當時在真定聚集了一批慕名而來尋求庇護的讀書人。
元好問知道消息后,將白樸姐弟倆送回了白華身邊,使失散多年的父子得以團聚。白樸隨著父親在真定定居了下來,并按照父親的要求,繼續寫詩作賦,修習科場考試的課業,很快就因能詩善賦而知名。
那時,元好問決心金亡不仕,著力于為金朝修撰史書,時常出入大都,也時常往來于真定。每當元好問到白樸家時,都會關心指導白樸的學業,勉勵他刻苦用功,成就一番事業。白樸沒有辜負元好問的厚望,贏得了他的鐘愛賞識: “元白通家舊,諸郎獨汝賢。”
元世祖中統二年(1261年),白樸三十五歲,他得到了一個出仕的機會。真定管事人史天澤三年里連升三級,這一年升任左丞相兼樞密副使,他分外贊賞白樸的才學,想要把他舉薦給朝廷。 出人意料的是,白樸毅然拒絕了出仕。
圖:孛兒只斤·忽必烈(1215年-1294年),蒙古族,政治家、軍事家。監國托雷第四子,元憲宗蒙哥弟。大蒙古國的末代可汗同時也是元朝的開國皇帝。蒙古尊號“薛禪汗”,謚號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廟號世祖。
白樸的好友王博文認為這是因為白樸幼年時經歷了亡國之哀,失母之痛,山川滿目瘡痍之嘆,所以內心深處一直郁郁不樂。加之蒙古統治者殘暴掠奪,使他對蒙古統治者充滿了厭惡,不愿效力,因此放棄了官場名利的爭逐,追求一種隱居田園的恬靜生活。這也是當時大部分經歷過亡國讀書人的選擇。
自古賢能,壯歲飛騰,老來退閑。念一身九患,天教寂寞,百年孤憤,日就衰殘。
麋鹿難馴,金鑣縱好,志在長林豐草間。唐虞世,也曾聞巢許,遁跡箕山。
——白樸〔沁園春〕《監察師巨源將辟予為政,因讀嵇康與山濤書,有契于予心者,就譜此詞以謝》節選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白樸〔雙調〕《沉醉東風·漁夫》
不過白樸并沒有真的找個桃花源躲起來,他在謝絕了史天澤的好意后,自覺不便在真定久留,就在這年棄家南游了。
圖:白樸畫像
他沿長江一帶游歷,先到漢口,再入九江,見九江昔日繁華不再,滿目蕭條: “篡罷不知人換世,兵余獨見川流血,嘆昔時歌舞岳陽樓,繁華歇”;到巴蜀,又折返揚州、杭州,見昔日南宋的都城已經換了主人,更感到江山異代,黍離之悲: “臨平六朝禾黍、南宋池苑諸作”。
這份愴涼人生的悲戚,集中體現在他的雜劇代表作《梧桐雨》中,這講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和楊玉環的愛情生活和政治遭遇。
天寶之亂以來,李、楊故事就成了文壇的熱門話題,各種體裁、各種版本的故事層出不窮。贊美李楊愛情的故事有之,批評李耽于享樂、楊是紅顏禍水的也有之,而白樸將故事的著眼點落在由盛至衰的人世滄桑上。
白樸也寫李楊前期的恩恩愛愛,情意纏綿,兩人在金井梧桐樹下海誓山盟,相約生生世世,永為夫婦。但一朝兵變,六軍不發,李隆基在不能自保的情況下,只能任憑將士逼迫楊玉環自縊。全劇最精彩的部分是最后一折,李隆基退位后在西宮養老,盤桓在梧桐樹下,想起了昔日的繁華、盛景與歡會,而今只剩下落葉滿階,“梧桐上雨瀟瀟”,雨聲緊一陣慢一陣,淅淅瀝瀝,“一點點滴人心碎”。
白樸令梧桐樹見證了世事變幻,見證了唐玄宗自吞苦果的凄涼,昔日的驕奢淫逸造成了如今的生離死別,往日的歡樂越多,失落后的痛苦也越深。在梧桐聽雨的綿長哀思里,白樸還融入了自己對不幸的戰亂生活的切身體驗,借劇中人物表達了自己的感受。
白樸還有另一部比較有名的愛情雜劇叫《墻頭馬上》,講一位官宦小姐李千金沖破名教束縛,自擇配偶的故事。與關漢卿相比,白樸的生活圈子比較局限,他不可能從社會下層提取素材,只好多講述些歷史傳說、才子佳人的故事。
晚年白樸將全家遷往金陵(今南京),越發縱情詩酒,“從諸遺老放情山水間,日以詩酒優游,用示雅志,以忘天下;詩詞篇翰,在在有之?!?/p>
他更以閑散的筆調記錄下山川草木的春夏秋冬:
孤村落日殘霞,
輕煙老樹寒鴉,
一點飛鴻影下。
青山綠水,
白草紅葉黃花。
——白樸〔越調〕《天凈沙·秋》
白樸生前兩次拒絕了出仕,他死后卻因子而貴顯?!朵浌聿尽酚涊d,元朝追贈他為“嘉議大夫,太常卿,議院太卿”,也就是正三品官職。
在漫長的封建歷史中,生前高官厚祿,身后身敗名裂,甚至被掘墳曝尸的,大有人在。想白樸這樣,生前一身白丁布衣,死后卻被追以殊榮的,幾乎可以說是空前絕后。
其實,如果沒有汴京之亂和金王朝的滅亡,白樸也可能和那時候的很多讀書人一樣,會仕途通暢,官高爵顯,平穩優渥地度過這一生,但世間將多了一位謹小慎微的官宦,少了一位流芳至今的文學大家。
萬花叢里馬神仙,
寫神寫仙亦寫人
比關、白晚一代的曲家中有個叫馬致遠的年輕人,他跟關漢卿一樣都是大都人(今北京)。
大都里下層文人常常會組織書會溝通往來,關漢卿就是玉京書會里的領袖人物,是名副其實的雜劇班頭。過了幾十年,到了元貞年間,老“玉京書會”成員,老的老了,去世的去世,漸漸冷清下來。
馬致遠就和李時中、李花郎、紅字李二等人一起發起成立了“元貞書會”。慢慢地馬致遠成了書會里名氣最大的才人。
《錄鬼簿》中增補者賈仲明稱贊馬致遠是: “萬花叢里馬神仙,百世集中說致遠,四方海內皆欽羨。戰文場曲狀元,姓名香貫滿梨園?!瘪R致遠繼關漢卿后成為了曲壇領袖。
今天不少人耳熟馬致遠這個名字是因為選入語文課本里的《天凈沙·秋思》,這首小令以不著一字寫秋,卻秋意滿眼,因此被譽為“秋思之祖”??上в泻艽蟾怕什皇邱R致遠寫的。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無名氏〔越調〕《天凈沙·秋思》
馬致遠的生平事跡大多已不可考,《錄鬼簿》中對他的記載只有寥寥數字。根據他在詩中的自述“氣概自來詩酒客,風流平昔富豪家”,他應當是生在一個富有且有文化素養的家庭,在大都生活了二十年多年。他在青年時代,熱衷功名,對“龍樓鳳閣”抱有很高的幻想,曾直言不諱地說:“且念鯫生自年幼,寫詩曾獻上龍樓”。
他可能因獻詩曾短暫出任江浙省務官,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只是宦海沉浮大半生,只落得“不迭半紙來大功名,一旦休”。在仕進和隱退之間,馬致遠糾結了很久,半生蹉跎后他才明白“西村最好幽棲”,晚年他淡泊名利,以清風明月為伴,自言“東籬本是風月主,晚節園林趣”(東籬是馬致遠的號)。
面對著滿眼江山,人事已非,白樸反思歷史寫了《梧桐雨》,馬致遠則創作了《漢宮秋》。李楊故事固然歷來是文壇熱門話題,但《漢宮秋》里講述的昭君出塞故事。
歷史上講述昭君時多站在昭君的角度,寫她的美好與不幸,但是馬致遠卻著重抒寫的卻是家國衰敗之痛,以及“漢元帝一身不自由”。
馬致遠改變了歷史上漢強胡弱的力量對比,虛擬漢朝是個軟弱無力、只能被動挨打的政權,于是乎身為九五之尊的漢元帝在許多事情上身不由己,受人擺布,比如只能以美人換取和平,被迫舍棄昭君,甚至連多看幾眼訴離情的自由也沒有。馬致遠讓尊貴的帝王會“一身不自由”,既流露出對平民生活的渴望,也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他讓漢元帝唱道:
……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
——馬致遠《漢宮秋》〔梅花酒〕〔收江南〕節選
這種亂世中生發的人生悲涼在白樸的《梧桐雨》中有同樣的表現。至于在悲劇時代如何擺脫苦難,馬致遠自有他的獨到思考。
馬致遠“馬神仙”的稱號源于他經常寫神仙道化劇,他留存至今的雜劇有七部,其中神仙道化劇有四部,算上不完整的一部,共有五部,比例之高,令人難以忽視。
他筆下的“神仙道化”劇,無關釋教(即佛教),也無關傳統道教,即天師教,馬致遠主要采取的題材是全真教的神話傳說。
全真教創立于南宋初年,北方一群不愿出仕金朝的知識分子便逃避現實,開宗立派,積聚起一批信眾刻苦自勵。全真教糅合了儒、釋、道三教的內容,提倡去惡復善,自食其力,更為順應時勢,成了不少失意文人的精神避難所。等到元太祖成吉思汗時,全真教出了個丘處機道士,他以74歲高齡赴朝勸說成吉思汗止殺愛民而揚名,深得人心,更是因此獲得了成吉思汗的榮寵,使得全真教一躍成為北方正宗大教。
不久全真教遭到了猜忌而正交背運,受到了知識界的同情和支持,馬致遠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為全真教寫劇鼓吹。
馬致遠三十歲左右時寫了《呂洞賓三醉岳陽樓》,在他最血氣方剛充滿壯志的年華里,劇中充滿了他借題發揮的激昂情緒,他借八仙之一呂洞賓之口登上岳陽樓,因無力反抗的現實而喝得酩酊大醉,感慨北土淪喪,感嘆人生歸宿迷茫:
自隋唐,數興亡,
料著這一片清旗,
能有的幾日秋光……
你看那龍爭虎斗舊江山!
我笑那曹操奸雄,
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漢。
為興亡笑罷還悲嘆,
不覺得斜陽又晚……
百年人光景皆虛幻。
——馬致遠《呂洞賓三醉岳陽樓》節選
這呂洞賓還哪里還有半分仙風道骨的口吻,反而更像一個亡國士子,普通凡人!但是畢竟是神仙道化劇,凡人解決不了,作為神仙的呂洞賓卻可以簡單地超脫凡俗,登仙路而去。
中年以后,馬致遠宦海沉浮不得志,準備隱退時又寫了一本《西華山陳摶高臥》,劇中主人公陳摶既有用世之意,又有避禍之心,他為了天下大治而下山指點他心目中的太平天子趙匡胤用兵之道,當趙匡胤得了天下要許他榮華富貴時,他卻飄然而去,對功名利祿看得極透:
三千貫二千石,
一品官二品職,
只落得故紙上兩行史記,
無過是重臥列鼎而食。
雖然道臣事君以忠,
君使臣以禮;
哎!這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敢向那云陽市血染朝衣。
——馬致遠《西華山陳摶高臥》節選
這何嘗不是影射現實,反映了馬致遠心態的變化呢?
馬致遠隱退多年以后,體會了更多的“晚節園林趣”,也越發厭惡官場中爾虞我詐。于是和元貞書會的三位文人一起合撰了一部《邯鄲道省悟黃粱夢》?!饵S粱夢》中講鐘離權為了勸說呂洞賓入道成仙而讓他做了一個夢,夢中呂洞賓經歷了富貴窮通,飽受財色酒氣的侵蝕,醒來后大徹大悟,看破紅塵。
劇中馬致遠照例寫了社會的黑暗腐敗,官吏的貪狠昏聵,知識分子的彷徨悲苦,他寫神,寫仙,實寫人。可是即便他清醒地看到現實種種,卻找不到出路,更無反抗的勇氣和力量,只好寄希望于“悟道修仙”。
臨終前馬致遠寫了最后一本《薦福碑》,劇中倒霉透頂的讀書人張鎬高才大德,一直不被人賞識,即使后來得到了三封范仲淹的舉薦信,也仍然經歷了諸多磨難,就像上天不愿讓他逞心如意一般。最終張鎬還是得了官位,“加為頭名狀元”,他卻依然郁郁不樂,早已對世道充滿懷疑和悲哀:
都則為范張雞黍期,今日得龍虎風云會。你休夸舉薦心,我非得文章力。都則為那平地一聲雷,今日對文武兩班齊。想當初在古廟里題詩句,誰承望老龍王劈破面皮。其實,驅逼的我無存濟。誰知,可元來運通也有發跡。
——馬致遠《薦福碑》節選
在這絕筆一劇中,馬致遠不再尋仙問道,反復宣傳著“宿命論”思想。他對人世間的種種疑問,至死沒有答案。
認命,或許也算得上是一種和解。
元曲四大家的席位之爭
《錄鬼簿》上記錄的曲家有一百多人,其中關漢卿、白樸、馬致遠以及另外一位曲家被稱為“元曲四大家”,意思就是他們的創作成就是元代一眾劇作家中最高的。
這第四位曲家有的戲曲理論家提名王實甫,有的提名鄭光祖,總之關、白、馬總是被列入“四大家”之內的,有爭議者只是王和鄭。
提名王實甫的人,認為劇壇上的關、王,就如同詩壇上的李、杜,是一前一后出現的雙子星,亮閃閃的存在。
元末明初的賈仲明環顧劇壇,更是對王實甫給予了特別高的評價: “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颩颩,排劍戟。翠紅鄉,雄赳赳,施智謀。作詞章,風韻羨,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
《錄鬼簿》中關于王實甫的生平介紹,比介紹關漢卿的字數更少,生卒年與生平事跡都不詳,幾乎就是一問三不知。
據后來一群頂級考據學家的研究得出,王實甫應該是晚生于關漢卿、白樸,曾做過陜西縣令,后因不滿官場齷齪而辭官,辭官后闖蕩到了元大都(也就是今北京),并且加入了關漢卿所在的“玉京書會”。
他很可能像關漢卿一樣,是個“偶倡優而不辭”,十分熟悉勾欄生活的劇作家,并且為民間戲劇團體寫了不少劇本。
可惜他留存至今的只有3部:《西廂記》《破窯記》和《麗春堂》,其中《西廂記》名氣最大。
圖:《西廂記》
尷尬的是,《西廂記》的作者歸屬,自明代以來文壇上就一直有爭議,有人認為是王實甫寫的,有人認為是關漢卿作的,也有人中和了一下兩種說法,認為是王作關續,或者關作王續,還有人認為他倆都不是,作者另有其人。這種爭議一直持續到今天,學界最終暫時把著作權歸在王實甫身上。
造成這種現象的根源是當時的很多劇作家出于種種考慮,不愿意在自己作品上署名,有的即便署上名,落款的也是隨手擬取的一個筆名。由此也可以看出,元曲在當時的地位有多么尷尬。這在后來的明清小說中,有更多作家效仿,眾說紛紜的《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就是這樣一個未解之謎。
《西廂記》里講的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董解元前輩在他的《西廂記諸宮調》中就已經再現過。在他之前,唐代詩人元稹寫過一部傳奇《會真記》(又名《鶯鶯傳》),算是崔鶯鶯和張生愛情故事的最初版本。
隨著時代的進步,這個才子佳人故事的每一次續寫,都有所改編和升級。從最初《會真記》里張生對鶯鶯的“始亂終棄”,到董解元時改寫為青年男女為了爭取婚姻自由而大膽和封建家長作斗爭,拋棄了始亂終棄的結局,最后到王實甫筆下,張生和鶯鶯固然是才子佳人,但是才與貌并非他們結合的唯一紐帶。
王實甫強調的是這對青年一見鐘情,這種真摯的愛情純潔無邪,不必涂上“合禮”“報恩”之類的保護色,甚至他首次響亮地提出:
“永志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西廂記》〔清江引〕節選
圖:《西廂記》
其實自從宋入元以來,社會的思潮就悄然發生了變化,宋儒存天理滅人欲那一套教條管束越發密不透風,造成反彈和叛逆就越激烈。尊重個人意愿、感情和自然欲望的要求,則開始成為了一些人的自覺追求。
于是,市井勾欄、民眾聚集地之中,書會才人和雜劇藝人開始編演大量以愛情為題材的雜劇,并且提出了“有情”的理想。
關漢卿在《拜月亭》中提出了“愿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白樸在《墻頭馬上》中提出了“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王實甫則比關白更進一步,他所祝愿的有情人不僅包括已婚夫婦,還包括了那些未經家長認可而自行戀愛,私訂婚姻的戀人。
所以《西廂記》一出,便受到壓抑已久的青年男女追捧,幾乎每家一本,一度被看作愛情劇的巔峰之作,代表了元雜劇黃金時代的成就。后來的《紅樓夢》也在不同程度地留有《西廂記》的某種印記,至于其他以才子佳人為題材的愛情故事,更是難以跳脫出《西廂記》的創作套路。
鄭光祖的代表作品也是一部有名的愛情雜劇《倩女離魂》,講的是王文舉和張倩女的愛情故事。
圖:《倩女離魂》局部
鄭光祖生于關漢卿等一眾雜劇名家都陸續退出雜劇舞臺之后,并且由于鐘嗣成認識他,稱他為“相知者”,所以他留存下來的信息相對比較齊全。
鄭光祖雖然出生在山西,但是由于在杭州做官,任杭州路吏,主要創作活動也在杭州,屬于南方戲劇圈里的代表人物。鐘嗣成說他為人方直,不擅長和官場中人打交道,所以官場上的不少人很瞧不起他,他的官場生活并不順暢。
都說“文章憎命達”,正因為仕途不順,鄭光祖將他的全部才華都傾注到了雜劇的創作中,在當時戲劇圈里享有很高的聲譽。伶人們都尊稱他為“鄭老先生”,自發傳播他的作品,甚至在他死后,都是由伶人火葬在杭州靈隱寺中。
《錄鬼簿》中對他的評價是這樣的: “乾坤膏馥潤肌膚,錦繡文章滿肺腑,筆端寫出驚人句。解番騰今共古,占詞場老將伏輸。翰林風月、梨園樂府,端的是曾下工夫?!?/p>
鄭光祖也曾聲振閨閣,名聞天下,他的《倩女離魂》一劇,堪與《西廂記》相媲美。劇中,鄭光祖讓倩女追求婚姻自主,逐情而做鬼,讓她的靈魂和軀體有不同的表現:為鬼時熱情奔放,為人后克己復禮。
這一藝術處理,給明代的湯顯祖創作《牡丹亭》很多有益的啟迪。
圖:《牡丹亭》
由于元曲四大家的稱謂過于拉戰,并且王實甫和鄭光祖的名氣都很大,于是有人干脆提出了“元曲六大家”之謂,將與鄭光祖同時期的喬吉也一并列入在內。
喬吉跟鄭光祖一樣,都是山西人,也都主要在杭州活動,屬于南方戲劇圈中的佼佼者。鐘嗣成說他:“美姿容,善詞章,以威嚴自飭,人敬畏之”,也就是說喬吉長得帥,又有才華,人還高冷。不過這位高冷美男子卻沒有錢,一生落魄江湖,空有一番詩酒風流。
他的一生都混跡在各種風月場所,與青樓女子交好,還會為她們寫曲,光明正大地寫上贈某某,如《贈江云》《贈柔卿王氏》等。他和關漢卿的看法一樣,他覺得妓女不應該被輕視和糟賤。在他的筆下這些女子搖身一變成了官員家里的女兒,變得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刻意提高了她們的女性地位。
喬吉的創作風格跟鄭光祖差不多,大多都是寫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他留存下來的3部雜劇都是這樣。其中,他的代表作是《兩世姻緣》,顧名思義就知道是講兩世相愛的故事。
劇中書生韋皋和洛陽名妓韓玉簫相愛,卻被鴇母拆散,玉簫就此憂思成疾,郁郁早逝。喬吉令她死后轉生為一個官僚的義女,長大成人后與韋皋重逢,兩人終于門當戶對,經皇帝賜婚結成再世姻緣。
圖:《兩世姻緣》
這些元曲家不約而同地創作了很多迎合市民階層的雜劇和散曲。跟在元之前與之后創作者所不同的是,這些劇作家“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理想破滅,他們不僅失去了既定的傳統人生方向,更由于雜劇戲曲地位的低下(社會看不起雜劇,甚至劇作家自己也看不起),失去了揚名正史的機會。
作為中國文人中最獨特的群體,本來會如流星劃過天邊,雖絢爛卻轉瞬即逝,他們也將就此湮沒在歷史長河中,再不為世人所知。
可是鐘嗣成出現了,他慧眼識珠注意到了這個群體,為他們寫了元人記錄當代作家作品的唯一專著——《錄鬼簿》,這成為歷史上第一部為雜劇作家立傳的書籍。
六百多年后,民國大學者王國維不惜花了大力氣,寫成了 《宋元戲曲考》,這是中國 第一部關于戲曲歷史的書籍,書中大力肯定了元曲的文學地位,把戲劇學正式確立為一門學科。王國維對元曲倍加推崇:
“凡一代又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p>
由于他們的努力,最終元曲尤其是元雜劇的美麗才能留存在世人面前,歷久彌新;各位傳奇劇作家才能成為“不死之鬼”,燭照整個文學殿堂,成為燦爛星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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