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電影和戲劇,很少這黑夜的表達(dá),滿臺上都是模仿白晝,在細(xì)巧之處把玩表面之真。舊時閨秀,新潮酷哥,請安、跪拜、作揖、接吻,雖惟妙惟肖卻只一副外殼。
大家看了說一聲“真像”,于是滿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與那白晝的“真”和“像”迥異。黑夜已在白晝插科打諢之際降臨,此刻心里正有著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從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著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頓與迷茫正與黑夜匯合。
然而看樣子他們似乎相信,這黑夜與藝術(shù)從來吃的是兩碗飯,電影、戲劇和雜技唯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邊嘀咕黑夜來了,白晝還會遠(yuǎn)嗎?人們習(xí)慣于白晝,看不起黑夜困頓和迷茫怎么能有美呢?怎么能上得舞臺和銀幕呢?
每個人的心流都是獨特,有幾個人能為你喊一聲“真像”?唔,藝術(shù)已經(jīng)認(rèn)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離開了它,唯白晝?yōu)橹匈u、喝彩。真不知是中國藝術(shù)培養(yǎng)了中國觀眾,還是中國觀眾造就了中國藝術(shù)。
你看那正被搶救的傳統(tǒng)京劇,悅目悅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著聽的,它要你忘憂,不要你動心,雖常是夜場但與黑夜無關(guān),它是冬天里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晝。不是說它不該被搶救,任何歷史遺跡都要保護(hù),但那是為了什么呢?看看如今的圓明園,像倒還是有得可像——比如街心花園,但荒蕪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見。
◎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里我寧愿是B。不要瘋癲,也別跳樓,痛苦到什么程度大約由不得我,但我必須拎著我的痛苦走開。
不為別的,為的是不要讓真變成假,不要逼著A和C不得不選擇欺騙。痛苦不是丑陋,結(jié)束也不是,唯要挾和詛咒可以點金成石,化珍寶為垃圾,使以往的美麗毀于一旦。
是呀,這是B的責(zé)任,也是一個珍視靈魂相遇的戀者的痛苦和信念。“第三者”的故事,通常只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責(zé)任,免去了對他的靈魂提問。第二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里,柔弱很可能美于堅強(qiáng),痛苦很可能美于達(dá)觀。
愛情不是出于大腦的明智,而是出于靈魂的牽掛,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換,而是靈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個猶豫的A是美的,一個困惑的B是美的,一個隱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為這里面有靈魂在彷徨,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決斷,但這彷徨卻通向著愛的遼闊,是愛的折磨,也是命運在為你敲開信仰之門。而果敢與強(qiáng)悍的“自我”,多半還是被肉身圈定,為荷爾蒙所脅迫,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靈魂的尚未覺悟。
◎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愛愿何以越來越稀疏,越狹隘,最后竟弄到荒唐滑稽的地步。比如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事公交車上上來一位老人,是否給他讓座也要先問問他是貧農(nóng)還是地主,是工人還是工賊。
◎ 你或許要這樣反駁那個“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那個“我”早已經(jīng)不是(比如說)史鐵生了呀!這下我懂了,你是說這已經(jīng)不是取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具肉身了,這已經(jīng)不是被命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套生理機(jī)能了。
但是,首先,史鐵生主要是因其肉身而成為史鐵生的嗎?其次,史鐵生一直都是同一具肉身嗎?比如說,三十年前的史鐵生,其肉身的哪一個細(xì)胞至今還在?事實上,那肉身新陳代謝早不知更換了多少回!三十年前的史鐵生——其實無需那么久——早已面目全非,背駝了,發(fā)脫了,腿殘了,兩個腎又都相繼失靈……你很可能見了他也認(rèn)不出他了。總之,僅就肉身而論,這個史鐵生早就不是那個史鐵生了,你再說“那已經(jīng)不是我了”還有什么意思?
◎ 遠(yuǎn)來的和尚,原是要欣賞異地風(fēng)俗,或為人類學(xué)等等采集標(biāo)本,自然是希望著種類的多樣,稀有種類尤其希望它保持原態(tài),不見得都有閑心去想這標(biāo)本中人是否活得煎熬,是否也圖自由與發(fā)展?他們不想倒也罷了,標(biāo)本中人若為取悅游僧和學(xué)者而甘做標(biāo)本,倒把自己的愿望廢置,把自己必要的變革丟棄,事情豈不荒唐?
◎ 我希望我并沒有低估了性愛的價值,相反,我看重這一天地之昂揚美麗的造化,便有愁苦,便有憂哀,也是生命鮮活的存在。低估性愛,常是因為高估了性愛而有的后果。將性腺作為愛的支撐,或視為等值,一旦“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或“無邊落術(shù)蕭蕭下”,則難免怨屋及烏,嘆“人生苦短”及愛也無聊。尚能飯否或尚能性否,都在其次,尚能愛否才是緊要,值得雙手合十,謂日;善哉,善哉!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過性愛,原是上帝給人通向宏博之愛的一個暗示,一次啟發(fā),一種象征,就像給戲劇一臺道具,給靈魂一具肉身,給愛愿一種語言……是呀,這許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讓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記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戀于器具,靡非斯特定會在一旁笑破肚皮。
◎ 要講真話,勿瞞與騙,這是中國人普遍推崇的品質(zhì)。可從來,有幾人真能做得徹底,真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莫苛求“言必行”吧。)倒是常聽見這樣的表白“有些話我不能講,但我講的保證都是真話。”說實在的,能如此也已經(jīng)令人欽佩。捫心自問,我自己頂多也就這樣。但這絕不是說我欽佩我自己,恰恰相反,用陜北話說我這心里頭害麻煩。翻譯成北京話就是糟心。有點兒像吸毒,自個兒也看不起自個兒,又戒不掉。
軟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軟弱但還是軟弱著,虛偽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虛偽卻還是“有些話不能講”——真真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就完了嗎?欽佩著勇敢者之余,軟弱如我者想豈有此理的深處就怕還藏著另外的道理,未必一副硬骨頭就能包打天下。說真話、硬骨頭、匕首與投,于虛偽自然是良藥,但痼疾猶在,久不見輕,大概還是醫(yī)路的問題。自古就有“文死諫”的倡導(dǎo),意思也就是硬骨頭、講真話,可這品質(zhì)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導(dǎo),或只被倡導(dǎo),且有日趨金貴之勢,豈不令人沮喪?怎么回事?中國人一向推崇的品質(zhì),怎么竟成了中國人越來越難得的高風(fēng)亮節(jié)?
◎ 我們太看蘑了白晝,又太忽視著黑夜。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在黑夜中呀——夜深人靜,心神仍在奔突和浪游。更因為,一個…確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與迷茫巾掙扎,黑夜與白晝之比因而更其懸殊。
◎ 應(yīng)該為這樣的偷看平反昭雪。除了陷害式的偷看,世間還有一種“偷看”,比如寫作。寫作,便是迫于社會美德的圍困,去偷看別人和自己的心魂,偷看那被隱藏起來的人之全部。所以,這樣的寫作必“與社會美德有相當(dāng)程度的隔絕”。
這樣的偷看應(yīng)助,應(yīng)當(dāng)平等,為富不仁是要受到譴責(zé)的。但是,當(dāng)受譴責(zé)的是“不仁”,而非“為富”呀。請稍微冷靜些,想一想被溺愛慣壞的孩子吧——愛愿若僅意味著貧富的扯平,它不會成為游手好閑者的倚賴嗎?它不會成為好吃懶做者的溫床嗎?甚至,它不會嬌縱出覬覦他人勞動成果的賊目與偷手嗎?
于是乎還有一件事也就明白了
◎ 有三類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并不鮮見。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不著北。比如足球吧,世界杯賽,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腦和電腦,也從未算準(zhǔn)過最后的結(jié)局。所以那玩意兒可以大賣彩票。
小小一方足球場,滿打滿算二十幾口人,便有無限多的可能性讓人料想不及,讓人哭,讓人笑,讓翩翩紳士當(dāng)眾發(fā)瘋,何況偌大一個人間呢。第三類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yuǎn)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而不可即。
劉小楓先生在他的書里說過這樣的意思人與上帝之間有著永恒的距離。這很要緊。否則,信仰之神一旦變成塵世的權(quán)杖,希望的解釋權(quán)一旦落到哪位強(qiáng)徒手中,就怕要惹禍了。
◎ 平均不是平等。平等是說人的權(quán)利,大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平均單講收獲,各位請在終點上排齊。平等,應(yīng)該為能力低弱或起步艱難的人提供優(yōu)越條件,但不保證所有的人一齊撞線。
平均卻可能鼓勵了貪懶之徒,反正最后大家都一樣。平均其實是物質(zhì)至上的,并不關(guān)涉精神;精神可怎么平均?比如自由和愛情,怎么平均?平均只可能是一個經(jīng)濟(jì)概念,均貧富。平等則指向人的一切權(quán)利。平等的信念必然呼喚法治,而平均的熱情多半醞釀造反。這樣的造反當(dāng)然不會造出法治,只不過再次泄露“寶葫蘆的秘密”——分田分地真忙。但這樣忙過之后怎樣了呢?我曾在陜北插隊,那是個特殊的地方,解放得早,先后有過兩次土改第一次均貧富之后不久,又出現(xiàn)了新貧農(nóng)和新富農(nóng),于是又來了一次。這有點兒像孩子玩牌,矯情,一瞧要輸就推倒重來。
這樣的玩法不可再三,再三的結(jié)果是大家都變得懶惰、狡猾;突出的事例是,分到田的人先都把田里的樹伐作自家的木材,以期重新發(fā)牌時不會吃虧。可后來發(fā)現(xiàn)這其實白搭,再洗牌時所有的地里都只剩著黃土了。
◎ 人有生的權(quán)利!倘這兒出了差錯,錯的一定是人,唯去檢點和完善人訂的規(guī)則,切不可懷疑那絕對的命令。
可要是一個游手好閑之徒窮得活不下去了呢?也得白白送給他衣食住所嗎?是的,也得!窮,但不能讓他窮到活不下去,這正是擔(dān)保平等但不擔(dān)保平均,擔(dān)保權(quán)利但不擔(dān)保結(jié)果呀。情愿如此潦倒而生的人,也是背棄了神約,背棄了愛愿(他只顧自己),但神不背棄任何人,愛愿依然照顧著他,隨時為他備下一個平等的起點。
◎ A之妻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離婚申請。在現(xiàn)實中,這不算出格,且能為廣大群眾所理解。但這畢竟只是現(xiàn)實,這樣的愛情仍止于肉身。止于肉身又怎樣,白頭偕老的不是很多嗎?是呀,沒說不可以,可以,實在是可以。只是別忘了,現(xiàn)實除了是現(xiàn)實還是對理想的吁求,這吁求也是現(xiàn)實之一種。因此A和B,他們的戲劇以及他們的妻與夫,是共同做著一次探險。險從何來?即由于現(xiàn)實,由于肉身的隔離和限制,由于靈魂的不屈于這般束縛,由于他們不甘以肉身為“我”而要以靈魂為“我”的愿望,不信這狹小的皮囊可以阻止靈魂在那遼闊的存在中匯合。這才是愛的真諦吧,是其永不熄滅的原因。
◎ 人熱愛自然,但料必沒人會說人等同于自然。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是從自然中升華出來的異質(zhì),是異于自然的情感,異于物質(zhì)的精神,異于其他物種的魂游夢尋,是上帝之另一種美麗的創(chuàng)造。上帝是要“乘物以游心”吧?
他在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之后又做了一點手腳(比如抽取了亞當(dāng)?shù)囊粭l肋骨,比如給了女媧一團(tuán)泥巴),為的是看看那冷漠的天地間能否開放出一種熱情,看看那熱情能否張揚得精彩紛呈,再看看那精彩紛呈能否終于皈依他的愛愿。
人熱愛自然正如人珍重自己的身體,人不能等同于自然正如人要記住上帝的期待,否則自然無思無欲無夢無語,有了大熊貓等等也就是夠,人來干嗎?
依我淺見——絕非謙虛,我甚至有點兒不敢說但還是說吧中國文化的興趣,更多地是對自然之妙構(gòu)的思問,比如人體是如何包含了天地之全息,比如生死是如何地像四季一樣輪回,比如對天地厚德、人性本善的強(qiáng)調(diào)。
這類思問玄妙高深精彩絕倫,競令幾千年后的現(xiàn)代物理學(xué)大為贊嘆!所以中國人特別地喜歡順其自然,淡泊無為,視自然為心性的依歸。但那異于自然的情感呢,就比較地抑制;異于自然的精神呢,就比較地枯疏。所以中國人的養(yǎng)身之道特別發(fā)達(dá),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就不大頑固。
◎ 我曾親眼見一個人跳上臺去,喊“我就是混蛋!”于是贏來一陣猶豫的掌聲。是呀,該不該給一個混蛋喝彩呢?也許可以給一點吧,既然他已經(jīng)在承認(rèn)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過當(dāng)時我的心里只有沮喪,感到前途無比暗淡。我想成為“我們”,死也不想是“他們”。所以我現(xiàn)在常想,那時要有人把皮帶塞給我,說“現(xiàn)在到了你決定做‘我們’還是做‘他們’的時候了”,我會怎樣?
老實說,憑我的膽識,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把那皮帶攥出汗來,舉而又怯,但終于不敢不掄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 崇尚而不能推廣,原岡就在這兒。平均,原也是多么美好的愿望啊,然而不好意思,人性確鑿是有些丑陋。人生來就有差別,不可能都自覺自愿去平均;這是事實而非道理,道理出于事實而非相反。當(dāng)然愛愿并不滿足于事實,這是后話。
那么,強(qiáng)制平均怎樣?可強(qiáng)制本身就不平均——誰來強(qiáng)制,誰被強(qiáng)制呢?或者,以強(qiáng)制來使人自覺自愿?這玩笑就開得大了,多半就要成全了強(qiáng)人篡取神位的圖謀。倘人言即是神命,對也是對,錯也是對,蕓蕓眾生豈不兇多吉少?
人是不可替代神的,否則人性有恃無恐,其殘缺與丑陋難免胡作非為。唯神是可以施行強(qiáng)制的——這天,這地,這世界,這并不完美的人性,以及這差別永在、困苦疊生的人之處境,都可理解為神的給定。上帝曾向約伯指明的,就是這個意思你休想篡改這個給定,你必須接受它。就連耶穌,就連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來行那宏博的愛愿。
◎ 再有,以福樂為許諾——你只要如何如何,便可抵達(dá)俗人不可抵達(dá)的極樂之地——這在邏輯上太近拉攏。以拉攏來推銷信仰,這“信仰”非但靠不住,且很容易變成推銷者的福利與權(quán)柄。
比如瀟灑的人,他只要說一句“小樂足矣,不必天堂”,便可棄此信仰于一旁,放心大膽去數(shù)鈔票了。是嘛,天堂唯樂,貪官也樂,天堂尚遠(yuǎn),鈔票卻近,況乎見樂取小,豈不倒有風(fēng)度?
我是說,以福樂相許,信仰難免混于俗行。
再看所謂的“虔誠者”。福樂許諾之下的虔誠者,你說他的終極期待能是什么?于是就難辨哪一筆捐資是出于愛心,哪一筆獻(xiàn)款其實是廣告,是盯著其后更大的經(jīng)濟(jì)收益。你說這是不義,但“圣者”可以隔世投資以求來生福樂,我輩不才,為什么就不能投一個現(xiàn)世之資,求福樂于眼下?商品社會,如是種種就算無可厚非,但不知不覺信仰已納入商業(yè)軌道,這才是問題。邏輯太重要,方法太重要,倘信仰不能給出一個非同凡響的標(biāo)度,神就要在俗流中做成權(quán)貴或F賈了。
再說最后的麻煩。天堂若非一個信仰的過程,而被確認(rèn)為一處福樂的終點,人們就會各顯神通,多多開辟通往天堂的專線。
善行是極樂世界的門票,好,施財也算善行,燒香也算,說媒也算,殺惡人(我說他惡)也算,強(qiáng)迫他人行“善”(我說是善)也算……什么?
我說了不算?那么請問誰說了算?要是誰說了都不算,這“信仰”豈不作廢?所以終于得有人說了算——替天行道。于是,造人為神的事就有了,其惡果不言自明。關(guān)鍵是,這樣的事必然要出現(xiàn),因為許諾福樂原非神之所為,乃人之所愿,是人之貪婪釀造的幻景,人不出面誰出面?
◎ 不能因為不像,就去譴責(zé)一部作品,而要看看那不像的外形是否正因有心魂在奔突,或那不像的傳達(dá)是否已使心魂震動、驚醒。像,已經(jīng)太膩人,而不像,可能正為生途開辟著新域。
“藝術(shù)高于生活”,似有些高高在上,輕慢了某些平凡的疾苦,讓人不愛聽。再說,這“高于”的方向和尺度由誰來制定呢?
你說你高,我說我比你還高,他說我低,你說他其實更低,這便助長霸道,而霸道正是瞞與騙的基礎(chǔ)。那就不如說“藝術(shù)異于生活”。“異”是自由,你可異,我亦可異,異與異仍可存異,唯異端的權(quán)利不被剝奪是普遍的原則。
不過,“異”主要是說,生理的活著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眺望各有其異,物質(zhì)的享受必趨實際,而心魂的眺望一向都在實際之外。但是,實際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邊還有黑夜,黑夜的盡頭呢?盡頭者,必不是無,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人們習(xí)慣說光明在前面引領(lǐng),可光明的前面正是黑夜的呼喚呀。現(xiàn)成的光明俯拾即是,你要嫌累就避開黑夜,甭排隊也能領(lǐng)得一份光明,可那樣的光明一定能照亮你的黑夜嗎?唯心神的黑夜,才開出生命的廣闊,才通向精神的家園,才是要麻煩藝術(shù)去照亮的地方。而偏好實際,常常湮滅了它。缺乏對心魂的關(guān)注,不僅限制了中國的藝術(shù),也限制著中國人心魂的伸展。
◎ 為貧困者捐資,無疑是愛愿的一種實踐,但這就能平定前述那嚴(yán)峻的一問嗎?先看看捐資之后怎樣了吧。捐資之后,捐資者與受捐者就一樣富有了嗎?大半不會。大半還會是捐資者比受捐者富有,還會是貧與富并存,貧富之間的差距也不見得就能縮小,因而前述局面并無改觀——愛愿依然要面對那嚴(yán)峻的一問,而且依然是不容含糊。除非你捐到一貧如洗。可這樣的人有嗎?
且慢,這樣的人歷史中確鑿是有幾個的!有幾位偉人,有幾位圣賢,料必也會有幾位不為人知的隱者。不過這又怎樣呢?事實上他們也只能作為愛愿的引導(dǎo)和愛者的崇尚,不大可能推廣。
崇尚而不可能推廣,這就怪了,這里頭有事兒,當(dāng)然不是咬牙跺腳寫血書的事兒。
(整理)
◎ “普遍主義”很像“高于”,都是由一個自以為是的制高點發(fā)放通行證,強(qiáng)令排異,要求大家都與它同,此類“普遍”自然是得反對。但要看明白,這并不意味著天下人就沒有共通點,天下事就沒有普遍性。要活著,要安全,要自由表達(dá),要維護(hù)自己獨特的思與行……這有誰不愿意嗎?因此就得想些辦法來維護(hù),這樣的維護(hù)不需要普遍嗎?對“反對普遍主義”之最愚蠢的理解,是以為你有你的實際,我有我的實際,因此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可是,日本鬼子據(jù)其實際要侵略你,行嗎?村長據(jù)其實際想強(qiáng)奸某一村民,也不行吧?所以必得有一種普遍的遵守。
◎ 說藝術(shù)之真有可能成為偽善的借口,成為掩蓋實際之真的騙術(shù),這可信。但因此就將實際之真作為藝術(shù)的最高追求,卻不能接受。
“藝術(shù)源于生活”,我曾以為是一句廢話——工農(nóng)兵學(xué)商,可有哪一行不是源于生活嗎?后來我明白,這當(dāng)然不是廢話,這話意在消解對實際生活的懷疑。
有位大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他不知道“匡正”也是源于生活?料必他是看出了“源于生活”要么是廢話,要么就會囿于實際,使心魂萎縮。
粉飾生活的行為,倒更會推崇實際,拒斥心魂。因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點和憑證,是對不自由的洞察與抗議,它當(dāng)然對粉飾不利。所以要強(qiáng)調(diào)藝術(shù)的不能與實際同流。藝術(shù),乃“于無聲處”之“驚雷”,是實際之外的嶄新發(fā)生。
◎ 其實,人生來就是跟這局限周旋和較量的。這局限,首先是肉身,不管它是多么聰明和健壯。想想吧,肉身都給了你什么?
疾病、傷痛、疲勞、孱弱、丑陋、孤單、消化不好、呼吸不暢、渾身酸痛、某處瘙癢、冷、熱、饑、渴、饞、人心隔肚皮、猜疑、嫉妒、防范……當(dāng)然,它還能給你一些快樂,但這些快樂既是肉身給你的就勢必受著肉身的限制。比如,跑是一種快樂,但跑不快又是煩惱,跳也是一種快樂,可跳不高還是苦悶,再比如舉不動、聽不清、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想不到、弄不明白……最后是死和對死的恐懼。我肯定沒說全,但這都是肉身給你的。而你就像那塊假寶玉,興沖沖地來此人間原是想隨心所欲玩他個沒夠,可怎么先就掉進(jìn)這么一個狹小黢黑的皮囊里來了呢?這就是他媽的生命?可是,問誰呢你?你以為生命應(yīng)該是什么樣兒?待著吧哥們兒!這皮囊好不容易捉你來了,輕易就放你走嗎?得,你今后的全部任務(wù)就是跟它斗了,甭管你想干嗎,都要面對它的限制。這樣一個冤家對頭你卻怕它消失。你怕它折磨你,更怕它倏忽而逝不再折磨你——這里面不那么簡單,應(yīng)該有的可想。
但首先還是那個問題,誰折磨你?折磨者和被折磨者,各是哪一個你?
◎ 經(jīng)過電子游戲廳,看見癡迷又疲憊的玩客,仿佛是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游戲是紅塵的引誘,一臺臺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嘗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jīng)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欲望把定一臺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經(jīng)落生人間。
孩子們哭鬧著想進(jìn)游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做“紅樓夢”。
欲望一頭扎進(jìn)電腦,多像靈魂鉆進(jìn)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xué)會人世的規(guī)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xiàn)欲望接通了種種機(jī)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zhàn)爭。想當(dāng)領(lǐng)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
要發(fā)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您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你玩得如醉如癡,噼里啪啦到噼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游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游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么。什么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jié)束有關(guān)。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么多有什么用”。其實應(yīng)該祝愿瀟灑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查,可這事誰也做不了主,荒誕并非沒有疏漏,但并不單單放過瀟灑。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查,實際已經(jīng)被盤查。
◎ 不過自卑,也許開始得還要早些。開始于你第一次走出家門的時候。開始于你第一次步人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別人的時候。
開始于你離開母親的偏袒和保護(hù),獨自面對他者的時候。開始于這樣的時候你的意識醒來了,看見自己被局限在一個小小的軀體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龐雜,自己仿佛囚徒。
開始于這樣的時候在這紛紜的人間,自己簡直無足輕重,而這一切紛紜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不可逃脫,不能輕棄。開始于這樣的時候你想走出這小小軀體的囚禁,走向別人,盼望著生命在那兒得到回應(yīng),心魂從那兒連接進(jìn)無比巨大的存在,無限的時間因而不再是無限的冷漠……但是,別人也有這樣的愿望嗎?在墻壁的那邊,在表情后面,在語言深處,別人,到底都是什么?對此你毫無把握。
但囚徒們并不見得都想越獄出監(jiān),囚徒中也會有告密者,輕蔑、猜疑和誤解加固著牢籠的堅壁,你熱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這心愿陷落,生命將是多么孤苦無望,多么索然無味,荒誕不經(jīng)。我能記起很多次這樣的經(jīng)歷。
從幼年一直到現(xiàn)在,我有過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讓別人有過這類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實都可以叫作失戀,無論性別,因為在那之前的熱盼正都是愛的情感等待著他人的到來,等待著另外的心魂,等待著自由的團(tuán)聚。雖因年幼,這熱盼曾經(jīng)懵然不知何名,但當(dāng)有一天,愛的消息傳來,我立刻認(rèn)出那就是它,毫無疑問一直都是它。
◎ 法律不擔(dān)保均貧富,正如規(guī)則不擔(dān)保比賽結(jié)果。要是有誰擔(dān)保了比賽結(jié)果,沒問題你把他告上法庭。可要是有人擔(dān)保了均貧富呢?人們卻猶豫,甚至可能擁護(hù)他。就算發(fā)此誓愿者確無他圖,可歷史上有誰真正做到過均貧富嗎?
真正做到,同時又不損害人的自由,可能嗎?就比如,有誰能讓大家自由奔跑,又保證大家跑得一樣快嗎?有誰能把這山高谷深日烈風(fēng)寒的行星改造得“環(huán)球同此涼熱嗎?比如說,法律,正就是愛愿于尷尬之后的一項思想成果。而且肯定,法律的每一次完善,都是愛愿幾經(jīng)尷尬之后的別開生面。斥罵的暢快,往好里說是童言無忌,但若挺悠久的一種文化總那么孩子氣,大半也不是好兆。
比如說,那就為詰問備好了麻木,以憤怒代替了思考,尷尬倒是沒了,可從此愛鬧脾氣。反躬自問越少,橫眉冷對越多,愛愿消損,思想萎鈍,規(guī)則一日荒蕪,比如說足球吧,怎么踢呢?很可能就會像一個自閉的兒童,抱了皮球,一腳一腳地朝著墻壁發(fā)狠,魔魔道道地自說自話。
◎ 我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幸而經(jīng)歷到一半時得到了救援。因而我知道剩下的一半是什么。我活過來了,但是有不得不去走那另一半的人呀。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們,但你沒法也閉上心哪。我見過一個借錢給兒子透析的母親,她站在透析室門外,空望著對面的墻壁,大夫跟她說什么她好像都已經(jīng)聽不懂了。我聽說過一對曾經(jīng)有點兒錢的父母,一天一天賣盡了家產(chǎn),還是不能救活他們未成年的孩子。看見和聽見,這多么簡單,但那后面,是怎樣由希望和焦慮終于積累成的絕望啊!
我聽有位護(hù)士說過“看著那些沒錢透析的人,覺得真還不如壓根兒就沒發(fā)明這透析呢,干脆要死都死,反正人早晚都得死。”這話不讓我害怕,反讓我感動。是呀,你走進(jìn)透析室你才
發(fā)現(xiàn)(我不是說其他時候就不能發(fā)現(xiàn))最可怕的是什么人類走到今天,怎么連生的平等權(quán)利都有了疑問呢?
有錢和沒錢,怎么竟成了生與死的界線?這是怎么了?人類出了什么事?
如果你再走進(jìn)另一些病房,走到植物人床前,走到身患絕癥者的床前,你就更覺荒誕這些我們的親人,這些曾經(jīng)瀟灑漂亮的人,這些曾經(jīng)都是多么看重尊嚴(yán)的人,如今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吃喝拉撒全靠它們,呼吸和心跳也全靠它們,他們或終日痛苦地呻吟,或一無知覺地躺著,或心里祈盼著結(jié)束,或任憑病魔擺布。
首先,這能算是人道嗎?其次,當(dāng)社會為此而投入無數(shù)資財?shù)耐瑫r,卻有另一些人得了并不難治的病,卻因為付不起醫(yī)療費就耽誤了。這又是怎么了?人類到底出了什么事?
◎ 看見苦難的永恒,實在是神的錘憐——唯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zhí),相信愛才是人類唯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舍,乃謙恭的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 文如其人,這話并不絕對可信。文,有時候是表達(dá),是敞開,有時候是掩蓋,是躲避,感人淚下的言辭后面未必沒有隱藏。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jīng)驗,常在渴望表達(dá)的時候卻做了很多隱藏,而且心里明白,隱藏的或許比表達(dá)的還重要。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心里明白卻還要隱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卻還要躲避?
不久前讀到陳家琪的一篇文章,使我茅塞頓開。他說…是人’與‘做人’在我們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問題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要討論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么樣的人。”
又說“‘做人’屬于先輩或社會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學(xué)做人,先輩和社會也會通過教你說話、識字,通過轉(zhuǎn)換知識,通過一種文明化的進(jìn)程,引導(dǎo)或強(qiáng)迫你去做人。”要你如何做人或標(biāo)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學(xué),其社會勢力強(qiáng)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得去籌謀一種輕盈并且安全的心情;而另一種文學(xué),恰是要追蹤那躲避的,揭開那隱藏的,于是乎走進(jìn)了復(fù)雜。
◎ 曾讓科學(xué)大傷腦筋的問題之一是宇宙何以能夠滿足如此苛刻的條件——陽光、土壤、水、大氣層,以及各種元素恰到好處的比例,以及地球與其他星球妙不可言的距離——使生命孕育,使人類誕生?
若一味地把人和宇宙分而觀之,人是人,宇宙是宇宙,這腦筋就怕要永遠(yuǎn)傷下去。天人合一,科學(xué)也漸漸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這樣,問題似乎并不難解任何部分之于整體,或整體之于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譬如一只花瓶,不小心摔下幾塊碎片,碎片的邊緣盡管參差詭異,拿來補(bǔ)在花瓶上也肯定嚴(yán)絲合縫。而要想復(fù)制同樣的碎片或同樣的缺口,比登天還難。
◎ 那回蕩的鐘聲便是靈魂百折不撓的腳步,它曾脫離某一肉身而去,又在那兒無數(shù)次降臨人世,借無數(shù)肉身而萬古傳揚。生命的消息,就這樣永無消損,永無終期。不管科學(xué)的發(fā)展——比如克隆、基因、納米——將怎樣改變世界的形象,改變道具和布景,甚至改變?nèi)说娜馍恚南⒕腿邕@鐘聲,或這鐘聲之前荒野上的呼喚,或這呼喚之上的浪浪天風(fēng),絕不因某一肉身的枯朽而有些微減弱,或片刻停息。
這樣看,就不見得是我們走過生命,而是生命走過我們;不見得是肉身承載著靈魂,而是靈魂訂制了肉身。就比如,不是音符連接成音樂,而是音樂要求音符的連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浪動,或神的言說,它經(jīng)過我們?nèi)缓罄^續(xù)它的腳步,生命于是前赴后繼永不息止。為什么要為一個音符的度過而悲傷?
為什么要認(rèn)為生命因此是虛幻的呢?一切物都將枯朽,一切動都不停息,一切動都是流變,一切物再被創(chuàng)生。所以,虛無的悲嘆,尋根問底仍是由于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靈魂的眼睛,單是看見要回那無中去,卻忘了你原是從那無中來。
◎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嘆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煉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二。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
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著自愿的成分。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仿佛西緒福新的路終于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xì)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 不過,倘奇詭、新異肯定就好,藝術(shù)又怕混淆于胡來。貶斥了半天“像”,回頭一想,什么都不像行嗎?換個角度說,你根據(jù)什么說A是藝術(shù),B是創(chuàng)作,而C是胡來?所謂“似與不似之間”,這“之間”若僅是畫面上分寸的推敲,結(jié)果可能還是成規(guī),或者又是胡來。這“之間”,必是由于心神的突圍,才可望走到藝術(shù)的位置;可以離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脫離實際沉于夢幻,卻不可無所尋覓而單憑著手的自由。這就像愛與性的關(guān)系愛中之性,多么奇詭也是訴說,而無愛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樣兒也還是排泄。
什么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該像什么呢?像你的猶豫,像你的絕望,像你的不甘就范的心魂。但心魂的遼闊豈一個“像”字可以捕捉?所以還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無可像處的尋覓。
◎ 我尋找他已多年,因而有了一點兒體會凡許諾實惠的,是第一位;有時取笑你,有時也可能幫你一把的是第二位;第j位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里,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并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因而想到,那也應(yīng)該是文學(xué)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該仰望的方向。奧斯威辛之后人們對詩產(chǎn)生了懷疑,但正是那樣的懷疑吧,使人重新聽見詩的消息。那樣的懷疑之外,詩,以及一切托名文學(xué)的東西,都越來越不足信任。文學(xué)的心情一旦順暢起來,就不大明白為什么一定要有它。說生活是最真實的,這話怎么好像什么也沒說呢?大家都生活在生活里,這樣的真實如果已經(jīng)夠了,文學(xué)干嗎?說藝術(shù)源于生活,或者說文學(xué)也是生活,甚至說它們不要凌駕于生活之上,這些話都不易挑剔到近于浪費。布萊希特的“間離”說才是切中要害。藝術(shù)或文學(xué),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難生活)的侍從或幫腔,要像偵探,從任何流暢的秩序里聽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了也陌生。
◎ “第三者”怎么樣?“第三者”不也是不愿受肉身的束縛,而要在更寬闊的領(lǐng)域中實現(xiàn)愛愿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比如詩人顧城的故事,開始時仿佛是,結(jié)果卻不是。“第三者”的故事各不相同,絕難一概而論。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是這樣A和B的愛情已經(jīng)枯萎,這時出現(xiàn)了C-比如說A和C,嶄新的愛情之花怒放。倘沒有什么法律規(guī)定人一生只能愛一次,這當(dāng)然就無可指責(zé)。問題是,A和B的愛情已經(jīng)枯萎這一判斷由誰做出?倘由C來做出,那就甭說了,其荒唐不言而喻;所以C于此刻最好閉嘴。由B做出嗎?
那也甭說,這等于沒有故事。當(dāng)然是由A做出。然而B不同意,說“A,你糊涂哇!”所以B不退出。C也不退出,A既做出了前述判斷,C就有理由不退出。我曾以為其實是B糊涂,A既對你宣布了解散,你再以什么理由堅持也是糊涂。可是,故事也可能這樣發(fā)展由于B的堅持,A便有回心轉(zhuǎn)意的跡象。然而C現(xiàn)在有理由不閉嘴了,C也說“A,你糊涂哇!”于是C仍不退出。
如果詩人顧城最初的夢想能夠在A、B、C間實現(xiàn),那就會有一個非凡的故事了。但由B和C都說“A,你糊涂哇”這件事看來,A可能真是糊涂——試圖讓水火相容,還不糊涂嗎?可是,糊涂是個理性概念,而愛情,都得盤算清楚了才發(fā)生嗎?我才明白,在這樣的故事里,并沒有客觀的正確,絕不要去找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真理。這不是理性的領(lǐng)域,但也不是全然放棄理性的領(lǐng)域,這是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證明;一切人的問題,都在這樣的故事里濃縮起來,全面地向你提出。
◎ 說到人格的神,我總不大以為然。神自有其神格,一定要弄得人格兮兮有什么好處?神之在,源于人的不足和迷惑,是人之殘缺的完美比照。一定要為神在描畫一個人形證明,常常倒阻礙著對神的認(rèn)信。神的模樣,莫如是虛。虛者,非空非無,乃有乃大,大到無可超乎其外。其實,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運的肇因,一切生與死的劫難,一切曠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證明。比如,神于西奈山上以光為顯現(xiàn),指引了摩西。我想,神就是這樣的光吧,是人之心靈的指引、警醒、監(jiān)督和鼓勵。不過還是那句話,只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統(tǒng)一。
◎ 有位評論家,隔三岔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說還是得好看!
我一直都聽不出他到底要說什么。這世界上,可有什么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嗎?要是沒有,為什么單單擰著小說的耳朵這樣提醒?
再說了,你認(rèn)為誰看著你都好看嗎?誰看著你看著好看的東西都好看嗎?要是你給他一個自以為好看的東西,他卻擰著你的耳朵說
◎ 說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根本是真實,這話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同意。真實,必當(dāng)意味著一種客觀的標(biāo)準(zhǔn),或者說公認(rèn)的標(biāo)準(zhǔn),否則就不能是真實,而是真誠。客觀或公認(rèn)的標(biāo)準(zhǔn),于法律是必要的,于科學(xué)大約也是必要的,但于文學(xué)就埋藏下一種危險,即取消個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范圍。文學(xué),可以反映現(xiàn)實,也可以探問神秘和沉入夢想。比如夢想,你如何判定它的真實與否呢?
就算它終于無用,或是徹底瞎掰,誰也不能取消它存在與表達(dá)的權(quán)利。即便是現(xiàn)實,也會因為觀察點的各異,而對真實有不同的確認(rèn)。一旦要求統(tǒng)一(即客觀或公認(rèn))的真實,便為霸權(quán)開啟了方便之門。而不必統(tǒng)一的真實則明顯是一句廢話。
◎ 那位法律專家反對“安樂死”的另一個理由是“人沒有死的權(quán)利。”但是為什么呢?他未提供有力的說明。他除了說得有些蠻橫,還說得有些含糊“死是自然而然的事。”但自然而然的事就一定正當(dāng)嗎?真若這樣,要你法律專家干嗎?
不過,這一回的問題好像真的不太簡單。
人沒有死的權(quán)利——第一,這話可以翻譯成個人沒有死的權(quán)利。比如“文革”中,一個終于受不住摧殘與屈辱的人,要是自殺了,必落一個“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的罪名;憑此罪名,你生前的一切就都被否定,你的親朋好友就都可能受到株連。
這是什么意思?這是說你必須老老實實忍受屈辱,無權(quán)反抗,連以死抗?fàn)幍臋?quán)利都沒有。當(dāng)然,你已經(jīng)自殺了說明你可以自殺,任何罪名對你都已毫無作用,但其實,那罪名是說給生者聽的,是對一切生者的威嚇,那是要取消所有人抗議邪惡勢力的最后權(quán)利。還說“人沒有死的權(quán)利”嗎?一個人若連以死抗?fàn)幍臋?quán)利都被剝奪,可想而知,他還會有怎樣的生的權(quán)利。
◎ 生命本無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此言如果不錯,那就是說“我”,和生命,并不完全是一碼事。
沒有精神活動的生理性存活,也叫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蟲。所以,生命二字,可以僅指肉身。而“我”,尤其是那個對意義提出詰問的“我”,就不只是肉身了,而正是通常所說的
精神,或靈魂。但誰平時說話也不這么麻煩,一個“我”字便可通用——我不高興,是指精神的我;我發(fā)燒了,是指肉身的我;我想自殺,是指精神的我要殺死肉身的我。“我”字的通用,常使人忽視了上述不同的所指,即人之不同的所在。
◎ 人生而平等(不是平均)。生,乃人之首要的平等權(quán)利。因而,倘有窮到活不下去的人,必是法律或規(guī)則出了問題,是完善它的時候,而非廢棄它的理由。
◎ 前不久,可能是在電視上也可能是在報紙上,見一位導(dǎo)演接受記者采訪。記者問“有人說您的‘中國特色’其實是迎合外國人的口味。”導(dǎo)演說“不,因為我表現(xiàn)的是人的普遍情感,所以外國人也能接受。”我便想什么是普遍情感?這普遍是誰的統(tǒng)計?怎么統(tǒng)計的?其依據(jù)和目的都是什么?以及被這統(tǒng)計所排除、所遺漏的那些心魂應(yīng)當(dāng)怎樣處置?尤其,這普遍怎么又成了特色?是什么人,會認(rèn)此普遍為特色呢?是不是由市場判定的普遍?是不是由外國口味判定的中國特色?
一個創(chuàng)作者,敢說他表現(xiàn)的是普遍,這里面隱約已經(jīng)有了一方“父母官”的影子。一個創(chuàng)作者,競說他表現(xiàn)的是普遍,謙虛得又似過頭,這豈非是說自己并無獨到之見?一個創(chuàng)作者,至少要自以為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才會有創(chuàng)作的激情吧?普遍的情感滿街都是,倘不能從中見出獨具的心流,最多也只能算模仿生活。內(nèi)在的新異已被小心地?fù)癯龌虼中牡睾雎裕坏┳呱衔枧_和銀幕,料必仍只是外在的像。這樣的“創(chuàng)作”,我在想,其動力會是什么呢?不免還是想到了“迎合”,迎合市場,迎合“父母官”,迎合一種固有的優(yōu)勢話語,或者迎合別的什么。未必就是迎合大眾,倒可能是麻醉大眾。大眾的心流原本是多么豐富,多么不拘,多么遼遠(yuǎn),怎么迎合得過來?唯把他們麻醉到只認(rèn)得一種戲路,只相信一種思緒配走上舞臺或銀幕,他們才可以隨時隨地被迎合。
所以我又想,是否正因為這堂而皇之的普遍,萬千獨具的心流所以被湮滅,以致中國特色倒要由外國人來判定?還有,為什么要以國為單位來配制特色?為什么不讓每一縷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其特色呢?
◎ 我想,在這樣的處境中,唯一要做并且可以做到的是誠實。唯誠實,是靈魂的要求,否則不過是肉身之間的旅游,“江南”“塞北”而已,然而“小橋流水”和“大漠孤煙”都可能看膩,而靈魂依然昏迷未醒。“第三者”的故事中,最可悲哀、最可指責(zé)也是最為荒唐的,就是欺騙——愛情,原是要相互敞開、融合,怎么現(xiàn)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離了呢?
通常的情況是A和C騙著B。不過這也可能是出于好意——何苦讓B瘋癲、跳樓或者割腕呢?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A和C都難免一生良心不安。于是欺騙似乎有了正當(dāng)?shù)睦碛伞?墒牵或_者的肉身平安了,他的靈魂呢,二位可曾想過嗎?B至死都處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而是由別人決定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笑著他的愚蠢,只他自己笑著自己的幸福。然而,你要是人道的,你總不能就讓他去跳樓吧?你要是人道的,你也不能丟棄愛情一輩子守著一個隨時可能跳樓的人吧?是呀,甭說那么多好聽的,倘這故事真實地發(fā)生在你身上,說吧,簡單點兒,你怎么辦?
◎ 別抱怨擺弄實際之真的所謂藝術(shù)總是捉襟見肘吧,那是必然。正因為實際走到了末路,藝術(shù)這才發(fā)生,若領(lǐng)著藝術(shù)再去膜拜實際,豈非鬼打墻?所以,藝術(shù)正如愛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無盡頭,比如“詩意地柄居”可不是獨享逍遙,而是永遠(yuǎn)地尋覓與投奔,并且總在黑夜中。
◎ 聽說有一位導(dǎo)演,在反駁別人的批評時說“不管怎么說,反正我是讓觀眾落了淚。”反駁當(dāng)然是你的權(quán)利,但這樣的反駁很無力,讓人落淚就一定是好藝術(shù)嗎?讓人哭,讓人笑,讓人咬牙切齒、捶胸頓足,都太容易,不見得非勞駕藝術(shù)不可。而真正的好藝術(shù),真正的心路艱難,未必都有上述效果。
我聽一位批評家朋友說過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話劇,事先掖了手絹在兜里,預(yù)備哭和笑,然而整個演出過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場唯鴉雀無聲。直到劇終,掌聲雖也持久,但卻猶豫。
直到戲散,魚貫而出的人群仍然沒有什么熱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qū)σ暋N夷桥笥迅纱嗾覀€沒人的地方坐下來發(fā)呆。他說這戲真好。
他沒說真像。他說看戲的人中有說真好的,有說不好的,但沒見有誰說真像或者不像。他說,無論說真好的還是說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說他在那沒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里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評手段似乎都要作廢,他說他看見了生命本身的疑難。這戲我沒看。
讓工廠呀、公園呀、樹和鳥呀給鬧亂了,那些玩意兒怎么能算得清?別小看靡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來越邪乎,于中行走容易找不著北。
◎ 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參加。愛,即分割之下的殘缺向他者呼吁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獄要求天堂。愛所以艱難,常常落入窘境。
所以“愛的奉獻(xiàn)”這句話奇怪。左腿怎么能送給右腿一個完整呢?只能是兩條腿一起完整。此地獄怎么能向彼地獄奉獻(xiàn)一個天堂呢?地獄的相互敞開,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獻(xiàn),愛卻不能。愛就像語言,聞?wù)卟宦劊哉哌€是啞巴。
甘心于隔離地活著,唯愛和語言不需要。愛和語言意圖一致——讓智識走向心魂深處,讓深處的孤獨與惶然相互溝通,讓冷漠的宇宙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暴露無限的意義。巴別塔雖不成功,語言仍朝著通天的方向建造。這不是能夠嘲笑的,連上帝也不能。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愿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里。
◎ “你們”若不靠攏“我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這邏輯貫徹到那副著名的對聯(lián)里去時,黑色幽默便有了現(xiàn)實的中圍版本。記得我站在高喊著那副對聯(lián)的人群中間,手欲舉而又怯,聲欲放卻忽收,于是手就舉到一半,聲音發(fā)得含含糊糊。“你們”要想是“我們”,“你們”就得承認(rèn)“你們”是混蛋,但是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那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制。
◎ 撒旦不愧是魔鬼,慣于歪曲信仰的意義。撒旦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于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旦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chǎn),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撒旦又對上帝說單單舍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么,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旦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撒旦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約伯沒有讓撒旦的邏輯得逞。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到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么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布設(shè)了兇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yōu)惠。
◎ 你們是狗啊,要本分,要把你們的愛獻(xiàn)給某一處三居室。它們于是各奔東西,“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消失在人海蒼茫之中,而且互相不知道地址。
我常想,這兩只狗一定知道它們懷念的是什么,雖然它們說不出,抑或只因為我們聽不懂。不過可以猜想只身活在異類當(dāng)中,周圍全是語言難通的兩足動物,孤獨還能教它們懷念什么呢?只是我未及注意它們的性別,不知那是否僅僅出于性欲。
◎ 我是個愚頑的人,學(xué)與思都只由于心中的迷惑,并不很明晰學(xué)理、教義和教規(guī)。人生最根本的兩種面對,無非生與死。對于生,我從基督精神中受益;對于死,我也相信佛說。通常所謂的死,不過是指某一生理現(xiàn)象的中斷,但其實,宇宙間無限的消息并不因此而有絲毫減損,所以,死,必牽系著對整個宇宙之奧秘的思悟。對此,佛說常讓我驚佩。頓悟是智者的專利,愚頑如我者只好倚重一個漸字。
任何宗教或信仰,我看都該分清其源和流。一則,千百年中,源和流可能已有大異。二則,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傳之,即靠流傳而存在。三則,唯在流中可以思源,可以有對神性的不斷的思悟,而這樣的思悟才是信仰之路。我是說,要看重流。
流,既可流離神性,也可歷經(jīng)數(shù)代人的思悟而更其昭然,更其豐沛浩蕩。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這疑問已經(jīng)是對意義的尋找,而尋找的結(jié)果無外乎有和沒有;要是沒有,你當(dāng)然就該知道沒有的是什么。換言之,你若不知道沒有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沒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諸多確有的事物,為什么不是?此既不是,什么才是?這什么,便是對意義的猜想,或描畫,而這猜想或描畫正是意義的誕生。
存在,并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發(fā)現(xiàn)而沉寂千古,無形的思緒——比如對意義的描畫——卻一向喧囂、確鑿,與你同在。當(dāng)然,生命中也可以沒有這樣的思緒和喧囂,永遠(yuǎn)都沒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嗎?那就比如昆蟲。昆蟲也未必沒有嗎?但這已經(jīng)是另外的問題了。
◎ 有限的社會財富,將越來越多地用于延長身患絕癥者的痛苦,而對其他患者的治療投入就難免捉襟見肘了。
絕沒有反對科學(xué)發(fā)展的意思。但是,隨著高科技的發(fā)展,醫(yī)學(xué)必然或者已經(jīng)提出一些哲學(xué)問題了。醫(yī)學(xué)已不再只是一門救死扶傷的技術(shù),而是也要像文學(xué)和哲學(xué)那樣問一下生命的意義了,問一下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的意義如何?以及,“安樂死”是否正當(dāng)?
◎ 在街市上我見過兩只狗,隔著熙攘的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它們已經(jīng)互相發(fā)現(xiàn),互相呼喚,眉目傳情。待主人手上的繩索一松,它們就一個從東一個從西,鉆過千百條人腿飛奔到一起,那樣子就像電影中久別的情人一朝重逢,或歷盡劫波的夫妻終于團(tuán)聚。它們親親密密地偎依,耳鬢廝磨,竊竊地說些狗話。然后時候到了,主人喊了,主人“重利輕別離”,它們呢,仍舊情意纏綿,覺得時間怎么忽然走得這樣快?主人過來抓住繩索,拍拍它們的腦門兒,告訴它們
◎ 我正巧在讀《毛姆隨想錄》,所以時不時地總想起他的話。
關(guān)于愛,我比較同意他的意見,愛,一是指性愛,一是指仁愛(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愛愿吧)。前者會消逝,會死亡,甚至?xí)苌珊蕖:笳邉t是永恒,是善。
可他又說“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們會終止相愛……兩個情人之中總是一個愛而另一個被愛;這將永遠(yuǎn)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愛情總是少不了一種性腺的分泌,這當(dāng)是無可置疑的。對于極大多數(shù)的人,同一的對象不能永久引發(fā)出他們的這種分泌,還有隨著年事增長,性腺也萎縮了。
人們在這個問題上十分虛偽,不肯面對現(xiàn)實……難道愛憐與愛情可以同日而語嗎?”性愛是不能忽視荷爾蒙的,這無可非議。但性愛就是愛情嗎?從“這將永遠(yuǎn)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一語來看,支持性愛的荷爾蒙,并不見得也能夠支持愛情。由此可見,性愛和愛情并不是一碼事。那么,支持著愛情的是什么呢?難道“性腺也萎縮了”,一對老夫老妻就不再可能有愛情了嗎?并且,愛情若一味地拘于荷爾蒙的領(lǐng)導(dǎo),又怎能通向仁愛的永恒與善呢?
難道愛情與仁愛是互不相關(guān)的兩碼事?單純的性愛難免是限于肉身的。總是兩個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難免有互相看膩的一天。但,若是兩個不甘于肉身的靈魂呢?
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難,一同去輕蔑現(xiàn)實的限定,一同眺望那無限與絕對,于是互相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存在、對方的支持,難離難棄……這才是愛情吧。在這樣的棲居或旅程中,荷爾蒙必相形見絀,而愛愿彌深,衰老的肉身和萎縮的性腺便不是障礙。而這樣的愛一向是包含了憐愛的,正如苦弱的上帝之于苦弱的人間。
毛姆還是糊涂哇。其實憐愛是高于性愛的。在荷爾蒙的激勵下,昆蟲也有昂揚的行動;這類行動,只是被動地服從著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法則,最多是肉身間短暫的娛樂。而憐愛,則是通向仁愛或博愛的起點啊。
仁愛或博愛,毛姆視之為善。但我想,一切善其實都是出于這樣的愛。我看不出在這樣的愛愿之外,善還能有什么獨具的價·值,相反,若視“正當(dāng)”為善,倒要有一種危險,即現(xiàn)實將把善制作成一副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