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又說,等他拿到什么,綠卡?接我過去。老人又說,你說我一輩子沒出過國,在這北京有時候都迷路,美國人說英語,我也不會說,出去不還是添亂么再說了,我也舍不得我這八哥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陽臺上的八哥。八哥正在籠子里上躥下跳。
一來北京就養(yǎng)它了。老人笑笑,說,老太太好靜,不讓我養(yǎng),我不管那些。在家那邊我還能出去找人聊天,在這兒誰和我說話?天天和她說?我就得養(yǎng)個能學(xué)話的,我說,它也說。
走不了。老人說,為了這八哥,也走不了。反正再過幾年,老頭子也入土了,總不能葬在美國吧?
您別這么想我趕緊說。
老大爺擺擺手。人啊,早晚都是那點兒事兒。我就想著,自己過兩年,老伴兒是送走了,接下來就是送這小八哥。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看看,看看兒子過得怎么樣,有沒有人給他使絆子。可我要出去了,這八哥誰給我養(yǎng)?怎么也得等它活完了,到時候想出,再出去吧
真不用我兒子回來。老人看著八哥,一臉平靜,老頭子活得好。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話,只好也看看陽臺上的八哥。八哥玩兒夠了,臉沖我們一轉(zhuǎn),又開始叫:兒子!兒子!
我呆呆地看著它。八哥自己叫了一通,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它喊,好著!好著呢!
我忽然鼻子一酸。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兩三口喝完了茶,說下午要出門,迅速和老人告別。
老人送我到門口。八哥沖著我們不停地叫。
不用回來!好著!好著!它喊。
門一關(guān),眼淚差點沖出眼眶。
真的好著么?我想問。
之后一段時間,我保持在家寫稿、很少出門的日子。反正窮得一逼,也沒什么地方可以去。
有時候從菜市場回來,能碰見老大爺,也就是問一問八哥怎么樣,老人說它活得很滋潤。
又過快半年,有天忽然有人敲門。
老大爺站在門口,問我會不會收拾電腦,他的電腦最近老是自己關(guān)機。
不想麻煩你。老人一邊跟我上樓一邊說,就是實在搞不明白那東西。
我急忙說沒事兒,不麻煩。
到樓上老人家,看了下電腦是什么毛病,花了十來分鐘,搞定。
我還要趕稿,沒有久留。出門時候習(xí)慣性地看了廚房陽臺一眼,一下站住,揉揉眼,又看一眼。
咦,籠子里的鳥好像小了一圈!
大爺,您這鳥是不是縮水了?我問。
老人笑起來。沒縮水!新養(yǎng)的。
那以前那只?我又問。
死啦老人慢慢說,不知道是什么病,這些小東西,比人還嬌貴。早晨起來一看,已經(jīng)不動了
家里一下沒了個說話的,不習(xí)慣。老人又說,想想說,還是再養(yǎng)一只吧。
我沒說話,走到陽臺上,伸手逗了逗鳥籠的新主人。
這只小八哥膽子似乎小很多,一下跳開,站到高處的架子上。它抖抖羽毛,張口喊:回來!回回來!
我手放在籠子上,一動不能動。
老人又笑笑。養(yǎng)了才一個多月,這只笨,就學(xué)會了這倆字。
我站著,說不出話。忽然想到之前老人說,就算要出國,也得先送走那只八哥再說。
現(xiàn)在估計又要等些年了吧?
三個月后,我找了份工作,搬出了這個家屬院。
沒辦法,再不找點兒活兒,估計就要餓死了。
搬家,收拾屋子,一個一個箱子打包好,一個一個送上搬家公司的車。
臨走的時候和樓上的老人道別。老人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進屋,拿了一盒茶給我。
美國茶我也喝不習(xí)慣,你拿走。他說。
我收下茶,默默下樓。
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老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只小八哥,是不是一樣活得滋潤。
我同樣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母其實都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又有多少父母,都過著這樣的日子。
很長一段時間,我腦子里都是第一只八哥學(xué)舌的那些話。
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
好著,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