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丁蘭實驗中學的一節初三語文課上,學生們正在為春天作詩。

“我閉眼傾聽群鳥歡唱,此刻,春,就倚靠在我身旁”,女孩樂琦最先站起身,不緊不慢地吟誦;隨即,男孩家樂手捧筆記本念道:“我想起了家鄉滿地的狗尾草,它們在風中搖擺。癢得春天實在憋不住,就笑出了鳥叫聲?！?/p>

同學們都被逗樂了,教室傳來一陣子笑聲和掌聲。同樣被這些小詩打動的,還有抖音賬號“語文山水”的粉絲們。這是語文老師王楊軍開辟的一方“試驗田”,目前已擁有774萬粉絲。經常有人問他:怎么才能讓孩子像你班上的學生一樣學會詩意的表達?

答案就藏在王楊軍的短視頻里。春游、暑假、過節,只要機會合適,他就帶著孩子們玩古詩三句半、飛花令……那些原本需要“全文背誦”的經典詩詞,成為生活的中的“流行樂”,反映著孩子們的喜怒哀樂。

久而久之,詩意在這群孩子中發芽。王楊軍說,這才是語文最初的樣子。

陷入沉默的“飛花令”

一,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二十五,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中秋飛花令“首尾”(語文山水,2020年9月30日)

2014年,王楊軍從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畢業,開始在杭州丁蘭實驗中學擔任初中語文老師。在身邊的朋友看來,已經36歲的他稱得上是一位“詩人”。他愛好古詩,和大學好友久別重逢時,最開心的事也是眾人借著微醺醉意,大聲朗誦李白的《將進酒》,“再回想起這事兒時,大家都說,很久沒這么痛快過了?！?/p>

但在“詩人”之外,他首先是一位從教8年的語文老師。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歡上語文課,是他不得不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王楊軍也曾遭遇過“滑鐵盧”。當時他剛剛接手一個初二班級的語文課,為了考察班里同學的古詩詞掌握情況,他安排了一場飛花令。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游戲,需要參與者熟讀古詩詞,同時精通格律?？紤]到孩子們的知識儲備,王楊軍放松了限制,只要分享的詩句中含有關鍵字即可。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四五十個孩子的班級,飛花令只接了幾句就陷入沉默。

背后的原因,細究起來其實并不復雜。孩子們習慣了以背誦為主的古詩詞學習方式,常常是考完試就忘記這學期學了什么詩,突然玩起飛花令自然是想不起幾句。

面對孩子們的沉默,王楊軍有失落,但更多的是擔憂。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曾說,中國古詩詞是一條綿延不已的生命長流,“讀詩可以培養美好而活潑不死的心靈”。王楊軍深以為然。

在他看來,古詩詞是語文的底色,“誦讀古詩詞作品,對人的性情、境界都有很大的提高。雖說語文課中也教議論文、說明文等實用文本,但如果(學生)能拿下古詩詞,理解其他文學作品就會容易很多?！?/p>

于是,在他的語文課堂上,出現了這樣的場景:春節臨近的時候,大家一起吟詩作對,準備對聯。琢磨上下聯的過程中,詩詞所強調的平仄開始被學生們熟悉并掌握。暑假的時候,王楊軍帶著孩子們去賞荷,面對一池碧波講述歷史上與荷花有關的詩文。在眼前風景的加持下,孩子們對于詩句的理解更加深刻也更加生動。

不同于傳統的語文課堂,王楊軍班上的學生們很少一臉嚴肅地聽課、記筆記。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詩歌朗誦,孩子們也會手舞足蹈地加上動作,用表演復現詩歌的含義。這正是王楊軍的目的所在,“到了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了什么地方吟什么樣的詩。”

換句話說,他的語文課并不只是以書為本,而是從學生的真實需要出發,把詩詞搬進孩子們的日常生活里去。

改變是顯而易見的,2020年9月,臨近中秋節,王楊軍又帶著孩子們玩起了飛花令。這一次,他的命題是“月”。在5位自告奮勇上臺的同學接力下,大家最終分享了25首與“月”相關的詩歌,其中不乏一些“必背”要求之外的詩句。

“古詩三句半”走紅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可憐九月初三夜,斷網了!

——初二學生星杰,改自白居易《暮江吟》(語文山水,2021年5月22日)

短視頻成了這種改變的見證者。

2019年,王楊軍注冊了自己的,“語文山水”,用來記錄自己出游時吟誦詩詞的片段。同年深秋,他帶著學生一起吟誦桂花相關的詩句。為了紀念孩子們的表現,隨手拍了視頻發在抖音。

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條視頻播放量很快超過幾十萬,吸引了3萬多名網友點贊。原本獨屬王楊軍和學生們的語文課堂,旋即闖入大眾視野。

評論區里,有人分享自己熟悉的桂花詩,也有人點評孩子們的吟唱是否到位。一個明顯的共識是,大家都覺得這樣的語文課很有趣,應該多來點。

受到鼓勵后,王楊軍開始有意識地用短視頻記錄孩子們在語文課上的表現。他發現,正處于青春期的學生們,對于來自外界的肯定和關注,十分看重。知道自己的表現可以被拍成視頻發到網上時,孩子們回答問題明顯更積極了,寫作業也有了額外的動力?！耙郧按蠹覍懙煤玫淖髌?最多也就是老師表揚表揚,或者張貼在班里。但現在,有幾十上百萬網友給他們點贊,孩子們的成就感更大了?！?/p>

在“語文山水”分享的課堂日常中,唐詩無疑是分量最重的內容之一。在一次以“玩味古詩三句半”為主題的視頻中,學生們改寫了20來首古詩,大部分都是唐詩。人們耳熟能詳的李白《靜夜思》、《贈汪倫》、岑參《逢入京使》、杜牧《清明》等,被學生們一一改編,加入了諸如WiFi、拍照、微信等具有明顯現代特點的意象。原本沉寂悠遠的古意,也因此帶上了屬于05后的獨特味道。

在抖音,這些充滿趣味的“三句半”獲得點贊超過50萬。不少家長留言詢問:這是哪個學校的語文課,能不能也送我家孩子去這里上課?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讓孩子們快樂地上語文課是多么重要。

也曾有聲音擔心,王楊軍帶孩子們玩的這些詩詞游戲對提升成績效果有限。但王楊軍卻很有信心,他看重的,是孩子們在游戲中感受到傳統詩詞帶來的快樂,愉悅。一方面,活潑俏皮的改寫本身也需要對詩詞原意了解、吃透;另一方面,他暗暗期待著,當古詩連接起現實生活,孩子們或許更容易記住它最初的樣子。

同年級語文備課組的孫小方老師,見證了王楊軍將語文課搬上抖音的全過程。在她看來,王楊軍擅長古詩詞,有情懷,又樂于思考和創新教學方法,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師,“學生喜歡這樣的課堂。我自己也會給學生放王老師的視頻,對我的教學也有很多幫助”。

詩意重回語文課堂

是花自然香,

歲月自然長。

——《桂花》,初三學生伊晗(語文山水,2021年11月4日)

如今,王楊軍的抖音賬號已經積累了790多萬粉絲,獲得點贊2293萬。數據背后,他對語文教學的探索也開始逐漸破圈。不時有其他學校的老師慕名而來,希望能和王楊軍“取取經”。打聽王楊軍聯系方式的電話甚至也打到了孫小方這里,她說:“不僅在我們學校,在全杭州、全浙江,王老師都出名了!”

但王楊軍的生活并未因此發生太多改變。隔個一兩周,他會更新一條短視頻,記錄孩子們最近的成長。從他的短視頻中不難發現,傳統詩詞的訓練正一點一點影響著孩子們的表達。

王楊軍說:“和我們那個年代相比,現在的孩子普遍離傳統文化更遠些,比如他們寫字真的難看得多?！笔芫W絡語言、英語表達習慣等影響,很多孩子都不會正確地使用標點符號,整體書面表達都弱一些。

古詩詞的儲備有效地彌補了這一短板,孩子們漸漸有了發現美、表達美的能力。去年11月,王楊軍拍攝了班里幾個女孩關于桂花的新作,雖然采用了現代詩文體,但其中韻味頗有唐詩的影響。142萬抖音網友點贊了孩子們的創作,直到今天,仍時不時有網友在這條視頻下留言:“如何才能培養出來這么好的文學素養?”

在感慨孩子們的出色之余,不少人也注意到:王楊軍班上的孩子在表達感情時,總是自信從容,毫不扭捏。這無疑是一種進步,有網友就提到:“最可貴的是整個班級都沒有去嘲笑某個人的深情款款。以前上學時,誰帶有感情朗讀都會被惡意模仿嘲笑?！睂Υ?王楊軍回復說:“讓課堂的優雅成為一種日常,而并不只是偶爾的煽情展示,這樣全班同學就會認同這種氛圍,并沉浸其中。”

王楊軍堅信,孩子們天生會對新鮮的、美好的事物充滿興趣,只要“因材施教”,當代的孩子也會一樣愛上古代的詩詞,“就像孩子們雖然很少看紙質書了,但還是經常翻閱電子書,閱讀量也沒下降?！?/p>

他在抖音的這片“試驗田”,如今已經是不少同行眼中的“示范田”?！拔覀兊囊曨l內容比較短,一般3分鐘以內,很適合當成范例在課堂上分享?！庇腥藭谡n堂播放語文山水的視頻,讓孩子們感受語文課堂的另外一種可能;有人將視頻中王楊軍學生的作品專程記錄下來,念給同齡學生聽,以此啟發大家;還有人干脆復刻了王楊軍的創意,也在自己的學校發起“古詩三句半”、“姓氏介紹”、飛花令等趣味活動,并拍成視頻發給王楊軍,請他指點。

看到自己的嘗試被廣泛傳播、接受,王楊軍打心眼里高興。他希望,在這些老師的帶動下,越來越多的孩子們能夠感受到語文的魅力,詩意重新回到語文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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