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對子書:《以紙代簡考》[1]以后對子書,您好像沒有再進一步研究紙書。您是什么時候離開漢唐轉(zhuǎn)到先秦的?
劉光裕:我年齡大了對子書,無法只顧漢唐。先秦與漢唐前后相接,不了解先秦書籍,也不能完全了解漢唐書籍。我大概從2004年離開漢唐,涉足先秦。開始幾年,文章寫得還算順利。像《中國出版史的對象、范圍與分期》[2]這樣的文章,只能涉足先秦以后才能寫出來?!渡讨芎唭钥坚尅罚?010年)[3]與《簡論官書三特征》(2011年)[4]這兩篇文章也還算順手,原因是比較熟悉漢唐資料。例如甲骨文中“冊”字,從字形看都是“一長一短,兩編”?!耙婚L一短”指一長一短兩根簡片相間排列對子書;“兩編”指用兩根編繩。我在《以紙代簡考》中考證過自漢至隋唐上千年策書(冊書)一直沿用簡策(北宋策書才改用紙),而且同樣都是“一長一短,兩編”。由此推斷在商周時期,“一長一短,兩編”為“冊命”的專用簡策。既有專用簡策,必有通用簡策。通用簡策的簡片理當是長短整齊一致,編繩則兩道、數(shù)道皆可。像商周史官記事、醫(yī)官藥方、諸侯“簡書”所用理當是長短一致的簡策。再如,自漢代開始作者都在作品上署名,代表作者享有著作權(quán)(署名權(quán))。根據(jù)這一點,再看漢以前官書與子書的作者都不署名,可知漢以前作者一概不享有著作權(quán)(署名權(quán))。中國古代史是連續(xù)的,未有間斷,故而掌握后代的資料,有時可以用來解釋或理解前代的事情。
2011年開始著手寫《孔子與官書制度》[5]與《子書崛起與書籍變革》[6]。這兩篇文章約九萬來字,寫了四年半,一月平均不到兩千字,寫得十分艱苦。到2016年初才返回漢唐。滯留先秦十二年之久,是原來沒有料到的。我文獻功底不如人,查閱文獻資料太費功夫,可能是原因之一。此外,有些問題發(fā)現(xiàn)了,其中道理一時難以想通,也是一個原因。例如,是否要寫商周時期的口述文化傳統(tǒng),長期猶豫不決,不敢動手。我撰于2001年的《簡帛時期書籍流通資料》(載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古代部分)》第二卷),已收進許多口耳相傳的資料??墒?,對于官書早已存在,為什么還要口耳相傳的原因,總是想不通。以前,不少學者認為是“簡牘繁重”,一開始我是同意的。后來,想到先秦的諸多口傳作品都在西漢錄為文字,而西漢仍用簡牘,可見“簡牘繁重”不可能是主要原因。這樣想來想去,直至寫了《簡論官書三特征》之后,才略知其中緣由。鑒于官書三特征長期存在,由此決定官書從來沒有成為社會傳播工具,官書時期,文字作品很少在公眾間流布,所以與官書三特征相適應(yīng)的社會文化,只能是口述文化,也必然是口述文化?!蹲髠鳌酚洿呵飼r貴族“立言”,如子產(chǎn)、叔向、叔孫豹等。這些“立言”者只將內(nèi)容口述,再由史官用文字記錄下來,他們自己不將口述內(nèi)容著為文字作品,這就是口述文化的典型表現(xiàn)。章學誠說“私門無著述文字”(《校讎通義·原道》)。“私門”指貴族。貴族沒有文字著作,彼此交流不以文字為媒介,主要靠“口舌傳事”,所以春秋以前長期存在口述文化傳統(tǒng),當為不易之事實。把諸如此類的道理想通了,動手寫《子書崛起與書籍變革》中“以文字取代口述”這一節(jié),倒是困難不大,可是時間已經(jīng)到了2015年。
陳靜側(cè)記
先秦出版問題,是出版史研究中最困難的部分。這一時期,書籍材料為竹木簡,與之相關(guān)的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雖然研究成果較多,但集中于書籍形制問題,且往往說法不一,特別是在流通領(lǐng)域,幾乎看不到系統(tǒng)而有說服力的成果。出版史論作大都有意簡化或回避先秦階段,只是圍繞一般的簡牘形制以及簡書種類等做做文章。劉老師考慮清楚漢唐書商問題后,對漢唐書籍的流通問題有了一個比較通透的看法,隨后即轉(zhuǎn)入先秦,他說,這是最難的一段,做得人少,所以,他要來做。
劉老師對章學誠頗為看重,他說章學誠的史觀是保守的,不值得學習,但他很多問題看得很通透。劉老師對官書的理解,就受章學誠啟發(fā)。以我淺見,對先秦“口述文化”的產(chǎn)生原因,迄今為止,以劉老師結(jié)合官書特征的闡釋最具說服力。老師在不疑處存疑的精神同樣讓我印象深刻。先秦時期口述文化的產(chǎn)生原因,以“簡牘繁重”的常見觀點來解釋,看上去也沒什么毛病,但劉老師卻不滿足:“先秦時期,官書早已存在,為什么還要口耳相傳?先秦的諸多口傳作品都在西漢錄為文字,而西漢仍是用簡牘的,可見‘簡牘繁重’不可能是主要原因?!闭沁@些針對常見觀點的質(zhì)疑,催使劉老師深入思考,進而寫出了《簡論官書三特征——不準公眾傳播、作者不署名、書無定本》,該文結(jié)合中國社會的特點,全面闡述了先秦書籍之特征。
2004年后,劉老師轉(zhuǎn)向先秦。有時,他想通一個問題,會打電話跟我聊,常常一說就是幾十分鐘,我聽得有趣,老師講得也起勁。有一次,劉老師說,做研究是需要跟人討論的,有時他跟我講著講著,會突然產(chǎn)生靈感。在跟隨老師做出版史初期,劉老師曾讓讀他的一篇文章,問我的意見,我剛剛?cè)腴T,看來處處新鮮,有一段讀了好幾遍才明白,遂請教老師,我的理解是否準確。過了幾天,劉老師突然跟我講,他重寫了這一段,因為我讀了好幾遍,說明他沒寫明白。老師說:看,你對我?guī)椭€蠻大的呢。在先秦階段的研究中,劉老師寫得最舒暢的文章是《子書崛起與書籍變革》,那大約在2015年春夏之際。近些年來,每到夏季,老師都要到濟南南部山區(qū)住上兩三個月,他在那里有一套小房子,濟南的南部靠近泰山,山勢起伏,空氣清爽,老師帶上筆記本電腦,在南部的小房子里,幾乎是一氣呵成,寫就了《子書崛起與書籍變革》,當然,這之前的準備工作早就做了好幾年。今年6月,老師依然到山上避署,期間跟我電話聯(lián)系,感嘆說,自己真是老了,無法回到當年寫《子書崛起》時文思如涌的狀態(tài)了。今年夏天,劉老師要修訂他的兩部書稿——《蔡倫造紙與紙的早期應(yīng)用史》和《劉光裕編輯學文集》。這兩部書稿本擬于2020年完成,但就在2020年的上半年,劉老師因高血壓住進了醫(yī)院,書稿的事就中斷了。出院后,老師又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他反復跟我說,高血壓的事他大意了,因此延誤了書稿,心里很不安。好在這個夏天,老師身體恢復得不錯,遂在山上的小屋里,投入了書稿的修改工作。
參考文獻:
[1] 1998年劉光裕在《編輯之友》上連載《紙簡并用考》(1998年第2-4期),但全文未能載完。1999年,劉光裕改寫此稿,做了較多修訂,后收入劉光裕著《先秦兩漢出版史論》(齊魯書社,2016年)。
[2] 《中國出版史的對象、范圍與分期》,《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
[3] 《商周簡冊考釋——兼談商周簡冊的社會意義》,《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4] 《簡論官書三特征——不準公眾傳播、作者不署名、書無定本》,《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5] 《孔子與官書制度——孔子對書籍傳播的歷史貢獻》,《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2期。
[6]《子書崛起與書籍變革》,《文史哲》2016年第5期。
附:劉光裕先生訪談(一):為什么要研究中國古代出版史?劉光裕先生訪談(二):系統(tǒng)研究出版史為何先從漢唐入手?劉光裕先生訪談(三):漢唐書商不搞發(fā)行劉光裕先生訪談(四):紙書的問題
作者簡介
陳靜,山東大學文學博士。濟南大學教授。研究興趣集中于中國古代出版文化對子書;近年來關(guān)注女性與出版問題。出版有《唐宋律詩流變研究》《圖說中國文化·藝術(shù)卷》等著作。發(fā)表論文數(shù)十篇。所撰傳統(tǒng)文化普及類作品輸出版權(quán)到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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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彭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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